第1章 少女
大靖朝嘉安二十九年二月。南直隶省,庐州。晨。
料峭春寒。此地地处江,淮之间,二月还远不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庐州巷陌皆种柳,光秃秃的柳条随风摆荡,微朦晨雾中远远看去,倒像倒挂着一树一树的鞭子。但若有人走到树下细瞧去,却已是柳芽初发,有点春天的意思了。
四平巷口的小馄饨摊子,早早已经出了摊。不过是摆着几排有些歪扭的桌椅,支着一口热腾腾的大锅,若是平时,这个点儿该已迎来送往几波客人了。但此刻生意惨淡,几张桌子皆空着,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少女。
叫她一句少女,也是尊重她在如今风声鹤唳的庐州只身出门的胆色了。她穿竹青色窄袖上衣,打着绑腿。外系着一色的裙子,材质不过是寻常百姓用的棉布,但似乎比家织土布更薄些。这样乍暖还寒时候,如此单薄穿着,倒也不喊冷,不显出半点瑟缩之态。她身量幼小,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说是垂髫女童也没什么问题。
那少女从冒着热气的馄饨碗里抬起头来,在桌上放了一枚银角子,喊一声老板娘。老板娘正守着锅,怔怔地坐着,听得这一声喊,陡然回神,起身往少女所坐的那桌去,见着桌角那枚银角子,竟有半两大小,一时有些惶然,道:“客人有铜钱不?馄饨诚惠六文,客人今早是第一桌,这里换勿开零钱呢。”一时抬眼往少女望去。
那少女轻轻道:“老板娘且宽坐,不必你找钱。我离乡日久,想问些事情,多的就当做消息钱了。”她起身拉开对面的长凳,轻轻按那穷愁的妇人的肩,一双剪水明眸,紧紧盯住老板娘的眼睛,声音更轻:“老板娘,这四平巷子里,为何竟十家里有四家挂了白?”
妇人粗糙的双手不自然地向洗的发白的灰蓝围裙上擦拭着,侧身坐在自家摊子的条凳上,怔怔地望着那少女。少女闲闲坐着,细瞧这卖馄饨的妇人,看她也不过三十七八岁样子,微黄的鹅蛋脸儿,一双杏眼,依稀可窥见年少时的美貌。只是挨过浮生的风刀霜剑,如今已是一脸苦相,嘴角垂着长长的法令纹。此刻眼睛紧紧衔着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额上的抬头纹也清晰起来,发际处横着浅浅四五道,眉间如同刀刻的,有深深一道纵痕。她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客人竟不知道?冬里俺庐州遭了瘟,这四平巷子里,家家都有病人,大夫也没法子。”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微微颤抖,眼角流出泪来:“俺的小豆子,转过年就要七岁了。过年说要新衣服,俺割了二尺红棉布来,给他量了尺码做衣服,剩下五文大钱包个红封,留着除夕给他压岁。小年那天晚上吃了饺子,拿供灶王的芽糖给他吃,说吃着是苦的。俺尝一口,麦芽并没熬过头,以为是他调皮胡扯,第二天早上,身上已烧的滚烫,在炕上躺着,请了仁心医馆的梁大夫来,开的药也吃不下去,喂多少吐多少。梁大夫说,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她的眼泪滔滔不尽,滚热地越落越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第二天上,王婶子说重霄观的道长送符水来,都在西边锣鼓巷口发给病家,俺要去求,俺家那杀千刀的!日读书夜读书,怪道他考不中举,都读的什么烂书破纸,说重霄观都是骗人!可怜俺的小豆子,当天晚上喊了一夜的妈,俺守在边上抱着他,还是喊妈,眼睛睁着,看不见俺了!天亮的时候断了气。”她的声音低下去,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突然断裂,只剩下微微的气声:“王婶子家是当家男人得了病,那日求了符水喝了,第三日就起床了。”她不管不顾,拿袖子去擦眼泪,那眼泪像是永远都擦不干净。袖子遮住了眼睛,老板娘突然像是意识到了自已的失态。她急急起身,坐回到馄饨锅边自已的马扎上,不说话了。喉咙里隐隐发出吞咽的声音,像把万千苦水,都吞到了肚子里。
少女低垂了眼睛,走到馄饨锅边,又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碎银,约莫一两的样子,和前一块归堆一起,塞到那半老的妇人手心里,替她把手指合拢。她将褡裢重新系在身上,起身向巷子外走去。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在朦朦晨雾中,她的脚步毫无声音。
江湖传说,这世上有一个仙门,仙门的名字叫“离恨天”。没人真的知道它坐落何地,有人说在西域的天山,有人说在北境的长白山,有人说在东海蓬莱,更有人说,既然叫离恨天,自然是在天上。
江湖传说,离恨天法术,神妙无方。若为武者,则是万人敌,若为医者,则可生死人,肉白骨。更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虽未见过真有谁移山填海,却可一剑冰封千里。离恨天弟子长生不老,容颜百年不变。
江湖传说,每隔一甲子,离恨天会有一位弟子踏入江湖,在回山之前,她会为天下万民挥一次剑。
半个月前。嘉安二十九年正月十六。
“距师祖下山又回山,迩来一甲子矣。离恨天的规矩,每隔一甲子,可允一弟子入红尘三年。我想了又想,觉得自已在那个山下世界,似乎没有什么事可做。纨素,你上山也快有十八年了。是不是还有牵挂未了?”灵微道君穿一件群青色棉布长袍,闲闲立在一棵光秃秃的梅花树旁,微微蹙眉。她是个圆脸女子,看样貌大概二十来岁,天生的一双微弯笑眼,肌凝新荔,领若蝤蛴,若论天然容貌,并不怎么艳丽,但气色极好,神色温柔可亲。她并不望着身边站着的少女,一双笑眼,只专注地望着梅花树的树冠。
“弟子尚有家仇未报。”被叫做纨素的少女神色不变,脸上还微微带点笑意,浑不在意地说道。“若再等一个甲子,只怕仇人要老死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仇人是谁。也许,他现在已经老死了。但就算那样,我起码也得知道个结果吧。”
“所以纨素,这个甲子是属于你的。明日,你收拾收拾东西,便下山吧。”灵微道君瞥了纨素一眼,“把那把剪子递给我。这根枝条怕是已经枯死了,今年一点冒骨朵的意思都没有。”
“嗯。”少女随口回答,从边上的石桌上拿起一把剪枝的大剪子,递到师父手里。“我下山前,还去师祖那里说一声吗?”
“你师祖闭关了。”灵微道君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她闭关前给了我那串珠子,说谁下山谁带着。我早上说着该带出来给你,结果忘在饭堂桌子上了。你去问李婶要吧。那个法术你学的怎么样了?”
“我觉得我学的挺好的了,但也没地方试试管不管用啊。”纨素也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翻得就相当明显了,“真用得着吗?我就去报个仇,又不是去普度众生的。”
灵微道君看见了她的白眼,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下得山去,一入江湖,事情只怕就和你想的不一样了。”她的神情认真起来,深深望着眼前娇小的少女:“若是事不可为,早点回来也行。横竖你总能等仇人都老死在你前面的。”
纨素的神情却没变:“师父倒担心起来了,在咱们离恨天说‘事不可为’四个字,也是师父您独有的胆子。师祖若听见你再说一次,怕又要请戒尺了。”又道:“师父给我准备衣服了吗?”
“那得看你十九岁时候本应该长多高?”话题归于平常,灵微的神情也恢复了轻松。“多带点钱吧,实在不行就买着穿。不过,三年里你得按时回来啊。别等你回山来,老得比我都见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