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人蹲在桦树皮包裹的木屋中央,火塘里的松枝噼啪作响。北风撞得格子窗簌簌抖动,门帘缝里钻进来的寒气贴着地面游走,在褪色漆柜下凝成细碎霜花。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铜色脸庞被映得忽明忽暗,颧骨上的冻疮印子像抹了层蜜蜡。
"又想起那件事了?"老伴的声音混着蓝靛果核落进搪瓷盆的脆响。她缩在榉木摇椅里织着狼毫毛线,案头的桦树皮灯罩被热气熏得泛黄,投下漩涡状的阴影。
老猎人搓了搓虎口处的老茧,望见屋檐下垂着的冰棱正在融雪时节消融,水珠砸在青石阶上溅起银花。三十西年前也是这样将暖未暖的三月天,松针上的雪壳子在正午阳光里融化,坠入腐殖土层时像下着一场融化的碎玉。
彼时的山林正陷在出猎季的饥馑里。连续十七天的大雪封山,云杉树冠裹着冰甲低垂,冷杉枝条折断处凝着琥珀色的松脂。他握着鹿角手柄的长刀劈开及膝深的雪层,刀尖挑起的雪雾里裹着獐子粪干燥的碎屑。
第三日正午,他在老椴树下的雪窝里看见那串梅花状的足迹。每个掌印都有铜盆大小,凹陷处的雪粒泛着奇异的珍珠光泽,像是被某种带着温度的东西灼烧过。循着足迹穿过七拐八扭的落叶松林,积雪突然变得松软如棉,每抬一次军靴都带起沙沙的雪瀑。
转过第九棵长满树瘤的冷杉,月光倏然劈开林雾。如水的银辉里,七尺长的白虎侧卧在苔石上,右后腿翻卷的伤口滴落的血珠,在覆雪的青冈木叶上绽出半透明的红梅。
獐子皮的急救包从颤抖的指间滑落,药草撒在雪地上宛若星斗。白虎抬头时脖颈处的长毛拂过他的枪管,浑浊的瞳孔里浮着月晕般的光圈。二十步外的山坳里传来冰层开裂的闷响,惊起几蓬堪察加鸟撞碎松枝上的雪冠。
"忍忍。"他撕开里衣的棉布裹住伤处,血腥味混着艾草燃烧的烟气在齿间蔓延。白虎的鼻息掠过他冻裂的耳垂,像滚过一团潮湿的松针。当最后一捧金疮药渗入伤口时,晨雾里忽然传来红腹松鼠的惊啼,惊落冰挂上的积雪簌簌如雨。
三年时光从松脂滴落成琥珀。每逢月圆,白虎便踏着柞树叶沙沙的私语造访木屋。他会把晒干的野蔷薇果穿成串挂在屋檐,看白虎用利齿轻巧地咬断麻绳——连半粒碎屑都不会坠入窗下的鹿蹄草丛。
那夜火塘烧得正旺,板壁上的熊皮影子在热气里微微发颤。白虎突然用前爪掀开橡木窗棂,带进的雪片还未落地就融成水汽。它鼻尖指向东南方的山坳,香气袭人的五味子藤正悄悄爬上花岗岩的裂缝。
正在此时,山风突然卷着青檀叶叩击木墙,远处似有雾气凝结成冰晶的嗡鸣。白虎的瞳孔骤然缩成两道竖线,颈毛在漂浮的草灰里根根首立。暴雪是子时初刻来的。紫貂皮帘子外群杉呜咽如诉,雾凇折断的脆响与冰河开裂的闷雷错落交织。白虎焦躁地舔着壁炉边越橘汁染红的积雪,每舔两口便要抬头望望房梁悬着的麋鹿头骨。
当斧头劈开野兔喉管时,腥气激得白虎撞翻了松木桩矮凳。暗红的血珠沿着橡木地板的纹路蜿蜒,渗入火塘时腾起的黑烟里泛着诡异的靛蓝色。白虎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搭上摇摇欲坠的松木立柜,青花瓷碗里的刺五加籽撒了一地。
"你发疯什么——"话音未落,白虎喉间滚出哭嚎般的呜咽,房梁震落的陈年积灰里泛着某种诡异的、类似腐肉烧灼的气味。东南方的夜空突然炸开苍绿光焰,将满山积雪映得宛如鬼火浮动的坟场。
惊蛰前的那个午夜,白虎拖着他奔向山巅的冰蚀湖。湖面冰层下浮着一团团幽蓝光晕,如同在深水里游动的萤火。白虎的利爪叩击冰面的声响带有诡异的乐律节奏,震得浮冰缝隙里的白鲑鱼群疯狂游窜。
当第一缕春阳刺破松林时,冰面突然裂出蛛网状的细纹。白衣女子从裂纹升起的雾霭中款款走来,发梢缠绕着冰凌花的香气。她的瞳孔缩成两点琥珀色星光,指尖抚过白虎脖颈时带起银屑纷飞。
"守山人。"女子声音似有百道回响在冰壁间震颤,"你喝了鹿角苔煮的泉水,才能承接这份因缘。"她指向湖心旋涡状的冰窟窿,洞底似有被铁链锁住的骸骨,在漂浮的磷火中若隐若现。
最后的瞭望是在谷雨时节。白虎领着他登上鹰嘴崖,崖下八百里林海正翻涌着嫩绿的浪涛。山风裹挟忍冬的甜香掠过耳际,削落石缝里三年前他用来包扎伤口的棉布残片。
远处的黑桦树林里腾起淡紫色晨雾,隐约可见五只毛色如雪的幼虎正在追逐松枝间漏下的光斑。当年困住白虎的法阵残骸在溪水中载沉载浮,镌刻咒文的青石板上爬满了新生的地衣。
老猎人摘下腰间盘出包浆的牛角猎哨,在悬崖边吹出最后声穿云裂石的哨音。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虎啸,惊起漫山渥丹鸟扑棱棱飞向赤霞蒸腾的天际,翼尖掠过云层时拖曳出火焰色的残影。
如今老猎人的木屋墙上还挂着那串风干的野蔷薇果,无人知晓锈色铁钉旁那道三尺长的抓痕从何而来。只是每逢雪夜山中腾起淡绿色磷火时,守林人总会听见若有若无的铜铃声,和着松针上坠落的雪粉轻吟浅唱,像是远古山魂在翻动泛黄的契约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