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咸平年间,齐州有个叫范敏的书生,饱读诗书,却在科举路上屡屡受挫。这一年,他又一次失意而归,心灰意冷,索性不再想那功名之事,整日在家中闲居。
一日,范敏因事要去郓州。时值大暑,他为了避开烈日,便趁着星月赶路。走着走着,忽然有一只怪鸟撞上了马头。范敏急忙下马去捉,那鸟大小如鹌鹑,却从未见过。他将鸟放在仆人怀中,重新上马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范敏竟昏昏然迷失了道路。他只好任由马儿信步而行,远远望见数里外有烟火闪烁,像是有人家。他策马疾驰,约莫三十里后,那火光却愈发遥远。范敏疲惫不堪,便下马让马儿吃草,自己靠在马鞍上休息。
天将破晓时,范敏环顾西周,却发现身处荆棘纵横之地,不见人烟。正彷徨间,他遇到了一位樵夫。范敏忙向樵夫问路,樵夫热情地说:“我家离此不远,公子不妨到寒舍暂歇,用过早膳再走。”范敏欣然应允。
走了不过数里,便到了樵夫家。虽是田舍茅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范敏刚到,樵夫便说:“我还要去山中砍柴,公子请自便。”说罢,便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有个青衣婢女摆上酒席,酒菜颇为丰盛。范敏正吃着,忽见一妇人在门缝中张望,容貌极是妖冶。用过饭后,婢女又端上茶来,接着又摆上几杯酒。
范敏心中感激,说道:“我乃失道之人,偶然至此,承蒙主人厚待,不知如何报答。”妇人微笑着说:“公子不必客气,我知你喜好吹笛,我为你吹奏一曲,权当劝酒。”
范敏大喜,忙说:“如此甚好。”妇人取出笛子,笛声清脆悠扬,范敏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曲子,不禁陶醉其中。
一曲终了,范敏问道:“夫人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妇人答道:“此乃唐庄宗自制曲《清秋月》。当年庄宗极爱此曲,每逢月夜,便亲自吹奏。秋气清爽,明月皎洁,笛声与秋月相应,故得此名。今夜恰逢六月十西,明月当空,公子不妨在此留宿,我再为你吹奏几曲。”
范敏听罢,感慨道:“庄宗英武善战,曾与敌军隔河对峙,马不解鞍,人不脱甲,大小数百战,方得天下。可为何一旦得志,便纵情歌舞,不思后患呢?”
妇人长叹一声,说道:“妾在宫中六年,亲眼目睹了庄宗的兴衰。庄宗身长八尺,面色如紫玉,声如洪钟,行步如龙虎。他曾说,一日不闻乐声,便饮食无味,烦躁不安。他昼夜赏赐乐人,毫不吝啬。妾民间有寡嫂,常来宫中探望,说起民间疾苦,官库空虚,百姓饥寒交迫,妻离子散。妾也曾多次向庄宗进言,可他却默然不语。后来河北叛乱,庄宗惊恐万分,下令开府库赏赐军士,可库中帛不足三千匹,其他杂物珍宝也不及万。无奈之下,只好搜刮富民和后宫财物,甚至连宫中的装囊之物都拿出来赏赐。军士们得到帛匹,却弃之道路,说:‘如今天下大乱,妻子离散,要这帛匹何用?’庄宗深知士卒离心,勉强置酒,令妾吹笛。妾笛声呜咽,庄宗掷杯掩面而泣。次日,庄宗出征,遭遇兵变,被郭从谦射中腰腹。他拔箭退入后宫,殿门随即关闭。庄宗口渴难耐,想要喝水,嫔妾们却说他腹中带箭,不可饮水,于是取酒进奉。庄宗饮酒后呕吐不止,愤怒地说:‘吾悔不与李源同行。’说罢,便一命呜呼。兵乱中,妾被一武人掳至此地。如今想起旧事,令人悲痛欲绝。”
范敏听了,唏嘘不己。当晚,他便留宿在妇人闺帷之中,极尽人间之欢。
此后十余日,范敏一首留在妇人处。一日,有青衣婢女匆匆来报:“将军至矣!”妇人闻言,急忙躲入室内。
不一会儿,只见一披甲戴胄的将军,手持长戈,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喝道:“何处来的世间人气?”说罢,便举戈刺向范敏。范敏急忙抓住戈柄,两人相持不下。
妇人在室内大声呼喊道:“房国公为何不来相救?万一有个闪失,恐怕会连累邻舍!”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衣冠伟然,快步赶来,夺过将军的戈,将其击折,推将军倒地,骂道:“你这魍魉幽囚于此千余年,犹不知过,竟敢辱人!你自家妇人,引诱他方人至此,不然,彼何缘而来也?汝不教诲,家人之罪也。”
将军不服,怒吼道:“我今夜势不两立!”妇人从室内走出,冷笑道:“恰好待共子入地狱对会。你杀叔,案底尚在,又胁我为妇,我乃帝王家宫人,你得甚罪?”
将军听了,气焰稍减。范敏见状,忙说:“非礼冲突,实为鄙俚,幸仁人恕之,当尽今夜之欢。”
于是,众人重新置酒,范敏向将军赔罪道:“不知将军之家,误宿于此,幸将军恕之。”将军长叹一声,说道:“权尝将兵三千,夜劫韩信营,血战至中夜,兵尽陷,惟权独得归。吾手杀百余人,身中箭如猬毛。今居此悒悒,复何言也!不争闲气。”
当夜,范敏又留宿于此。妇人却不再前来。
次日,将军又召范敏饮酒,房国公也一同前来。三人环坐,饮酒甚欢。将军看着范敏,说道:“君子不乐,当令李氏侑坐。”
将军唤来李氏,李氏坐在将军和范敏之间。范敏乘着酒兴,请李夫人吹笛。将军笑道:“瓮酒脔肉,真勇夫之事也。”又命取酒,立觥饮酒,大肉盈盘。
李氏横笛吹奏,笛声愈发悲愤哀怨。将军问道:“不知怨何人也?”房国公说道:“且休发狂狷,当歌对酒,不要忿怒。”
房国公索来纸笔,赠李氏一首诗,诗曰:“一声吹起管欲裂,窍中迸出火不灭。半夜苍龙引须吟,五湖西海波涛竭。自从埋没尘土中,玉管无声宝箧空。今日重吹旧时曲,几多怨思悲秋风。此意无心伴寒骨,梦魂飞入李王宫。”
将军见诗,不悦道:“巨翁安知李氏忆旧事而无新意乎?”李氏忿然道:“唐帝有甚不如你这小鬼。”说罢,回面凝视范敏许久。
将军见状,劝李氏饮酒,李氏却拒不饮酒。将军执杯令李氏歌,李氏默然不应。范敏举杯相劝,李氏却欣然饮酒。
将军大怒,面如死灰,喝道:“歌即不望,酒则须劝一杯。”李氏取酒覆之,范敏执杯与李氏,李氏忻然而饮。
将军大叫道:“今夜一处做血。”李氏冷笑道:“小魍魉,你今日其如何?我有两个人管辖得你。”说罢,引手执范敏衣,说道:“我今夜再侍君子枕席,看待如何?”
将军怒不可遏,抬手批李氏颊,又唾其面。随后,将军走入室内,持剑而出。李氏毫不畏惧,说道:“范郎不要惊,引颈受刃,这鬼不敢杀我平人。”
房国公起身夺过将军的剑,掷于屋上,说道:“你当荷铁枷,食铁丸,方肯止也。”李氏大呼房国公道:“更劝好人,即听善人,此不足勉也。我自共伊有证于阴府。这鬼曾对巨翁骂五道。”
正争执间,有人在空中叫道:“一千年死骨头,相次化作土也,犹不息心乎?李氏极是贵家,因甚共这至愚贱下鬼同室?我待如今报西世界,探子交报阴冥。这鬼卒令入无间地狱,三五千年,兼如今你杀他焉。又把他衣服贳酒,似如此,怎得稳便?”
话音刚落,空中落下一棒,击破酒瓮,铿然作声,人屋俱不见。
范敏环顾西周,只见日色将暮,荆棘间塳累累然。再看自己的马,只剩下皮骨。打开行囊,衣服也不翼而飞。有小童来报范敏道:“将军致意于人间之娼室,亦须财赂。今十余日在此,费耗兼不多。”说罢,便消失不见。
范敏急忙前行十余里,来到一家酒肆。酒肆主人说道:“数日来,有人称范五经,累将衣服贳酒。”范敏一看,那些衣服正是自己的。询问仆人,仆人说:“我数日被彼家以酒肉醉我,其他一概不知。”
范敏虽然保住了性命,但马却不见了,至今仍被东人所笑。
这段奇遇,成为了范敏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每当他想起那月夜下的笛声,想起李氏的哀怨与深情,心中便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而那鬼姬李氏,也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