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老巷深处,“照影阁”的门板终年半掩,朱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铜环扣上的绿锈像是岁月结的痂。推开门,百八十盏油纸灯悬在梁下,素白的绘水墨兰,艳红的描金牡丹,孩童爱的生肖灯挤在角落,竹篾骨架绷着油纸,灯面上的浆糊还泛着微光,像未干的泪。
周婆婆坐在案前剖竹篾,枯手捏着竹刀,篾片纷飞时,她眼角的皱纹便跟着颤,活像灯褶里藏着的故事。案头卧着只三花猫,缺半条尾巴,常蜷在灯影里打盹,听见门响也只抬下眼皮,又把脸埋进爪子。
暮色里闯进个青衫书生,袖口磨得透亮,手背沾着墨渍,眼睛熬得通红,却亮得吓人。他叫张生,下个月要赴京赶考,却夜夜失眠,听人说照影阁的灯能照前程,便摸黑寻来。
“婆婆,求盏灯。”他攥着碎银,指节泛白,碎银磕在案上叮当响,惊得三花猫跳起来。周婆婆抬眼笑,皱纹堆成沟壑:“秀才稍坐,老身给你挑盏好灯。”她取下盏白梅灯,竹篾扎得极细,纸面薄如蝉翼,灯芯三股绞成,泛着青黄。
灯点着,白梅影在墙上晃。突地灯芯“噼”地爆花,火星溅在纸面上,化作团光晕——光晕里,张生坐在考棚,墨汁滴在卷上,晕开个墨团,黑得像块炭。他脸刷白,差点摔了灯。
“别急。”周婆婆递过粗陶碗,茶汤浮着茉莉,“你看后头。”光晕一转,张生抱着笔墨在街头写对子,围满人喝彩,穿绸缎的老爷拍他肩:“小先生字好,往后给我家写春联!”
张生长出口气,红了眼:“若真落第,寒窗苦读算啥?”周婆婆指腹擦过灯面,白梅轻轻颤:“秀才见过雪落梅枝不?雪压得重,枝子弯了,春一来照样开花。墨团是劫也是缘,当墨污还是墨戏,在你。”
后来听馄饨摊跛脚老伯说,张生落第后正在街头写对子。有人嫌字丑,他便在墨团处添只蝴蝶,倒成了趣。再后来,他教孩童识字,把墨团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人生别怕写错字,只怕不敢添花。”
几日后,穿靛青布衫的翠娘闯进照影阁,鬓角银钗缺了半瓣,眼泡肿得像桃。她丈夫随狄青征西,三年没音信,听人说灯能显亲人消息,抱着最后希望来求灯。
周婆婆挑了盏红棉灯,灯面棉桃鼓鼓的,像要迸出棉絮。灯芯爆花时,光晕里显出铠甲汉子,臂甲裂道缝,血渗成暗褐。翠娘惨叫着扑过去,指甲挠得灯面划道白痕。
“他还活着!”周婆婆拽住她,枯手像铁钳,“看他腰里荷包,你绣的并蒂莲!”光晕里,汉子摸出荷包贴在胸口,咬着牙在黄沙里挪,远处驼铃响。
翠娘哭倒在案上,泪把棉桃晕成粉红:“婆婆,他快撑不住了……”周婆婆掏出布包,抖出点灰混进灯油——那是阿萤的发丝烧成的,这些年,她总往灯油里掺点,盼照见女儿。
此后翠娘天天来守灯。灯花里的汉子越来越狼狈,却始终攥着荷包。首到某天,光晕显出片绿洲,汉子扑进水里,像头渴疯的牛。翠娘笑了,眼泪还在流,把棉桃冲得更艳。
月余后,巷口马蹄声碎。瘸腿汉子闯进照影阁,臂甲还渗血,却把翠娘紧抱在怀。他掏出荷包,线脚磨得毛糙,却还完整:“娘子,这荷包救我命,大漠里闻着你的味儿,死不了。”翠娘哭指周婆婆:“是婆婆的灯,照见你在哪!”汉子跪下来,额角撞青石板,溅出血珠。
周婆婆忙搀他:“快起来,老身不过添了把灰,真正厉害的,是你们两口子的念想。”
那夜月黑风高,周婆婆刚吹熄油灯,窗棂响得像老鼠扒拉。她摸黑抓竹篾,却见个小影子窜进来,瘦得像灯芯,手里攥着盏没扎完的鲤鱼灯,竹篾刺进掌心,血珠滴在灯面上。
“小乞儿!”周婆婆拧亮火折,照见张脏脸,辫上沾草屑,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淤青的腿。小乞儿瞪着眼,摸出短刀,却因太饿,手首哆嗦。周婆婆递过碗热粥,粥上漂着两颗青枣:“吃吧,老身不怪你偷灯,怪你扎得丑。”
小乞儿愣了愣,突然扔了刀,扑过去抢粥,粥洒在衣襟上,烫得她首吸气,却往嘴里塞得急,粥水从嘴角流下来。周婆婆看着她,眼眶发涩:这副饿狼样,像极了当年的阿萤。
从此照影阁多了个小徒弟,叫阿吉。她性烈,起初总跟周婆婆顶嘴,却在看见周婆婆纳鞋底时红了眼——鞋底是红的,针脚歪歪扭扭,周婆婆说:“给阿吉做的,冬至前穿上,省得脚冻成萝卜。”阿吉别过脸,把鞋底藏在枕头下,夜里摸出来看,眼泪把针脚泡得发涨。
日子久了,阿吉发现周婆婆总往灯油里掺灰,问急了,周婆婆才说:“那是阿萤的头发,老身想从灯花里瞧见她。”阿吉盯着灰,突然说:“婆婆,阿吉给你扎盏会飞的灯,把阿萤姐找回来!”周婆婆笑了,笑里却有泪:“好,阿吉扎的灯,定能飞上天。”
变故来得突然。那日两个捕快闯进照影阁,腰佩铁刀,靴底沾泥。姓李的捕快瞪着眼:“有人告你这灯妖邪,惑乱民心!”手按刀把,却瞥见案上旧灯——那是他小时候丢了娘,周婆婆送的,灯花显他娘在城隍庙,救了他娘。
李捕快喉头动了动,说:“周娘子,您且收着灯,我晚点再来。”转身时,刀鞘撞在门框上,响得惊心。阿吉吓得躲在周婆婆身后,攥着她衣角,像只受惊的小兽。
夜里,周婆婆抱着阿萤的旧灯哭:“阿萤,娘是不是错了?守着这灯铺,把自己困成了灯芯,明明知道你不在了,却还盼着灯花显影……”哭声混着夜露,打湿了灯面的蝴蝶。
阿吉睡不着,摸进里屋,看见周婆婆鬓角的白发,像盏将熄的灯。她突然想起偷的那盏灯,灯芯里藏着根黑亮发丝——会不会是阿萤姐的?阿吉把发丝拿给周婆婆看,周婆婆手一抖,灯油泼在案上:“这……这是阿萤的头发!当年她扎完那盏灯,铰了截辫子,说给灯芯添灵气……”
原来,阿吉偷的正是阿萤当年扎的灯!周婆婆抱着阿吉哭:“阿吉,你就是灯里的缘分啊!”阿吉也哭,把脸埋在她怀里:“婆婆,阿吉不走了,扎一辈子灯!”
转眼到了元宵,汴河两岸挂满灯,莲花灯、走马灯映得河水通红。照影阁前,阿吉扎的鲤鱼灯亮得耀眼,鳞片金粉描的,晃起来像真鱼游。
张生带着妻儿来,妻子抱着孩子,孩子伸手抓灯花,笑出两个酒窝。翠娘和丈夫并肩,丈夫胳膊缠着绷带,却把翠娘护在身后。周婆婆点亮盏荷花灯,灯芯爆了三朵花:
第一朵,显阿萤在远方,抱着盏灯,笑得像当年;
第二朵,显阿吉扎灯的手越来越巧,灯花里的故事还在传;
第三朵,显自己放下执念,能安心看阿吉长大。
灯花熄时,周婆婆摸出荷包,塞给阿吉:“里头是阿萤的发丝,还有给你纳的鞋底。往后照影阁交给你,老身想去看看汴梁城外的梅,雪落时,梅枝上的灯影最美。”
阿吉哭着点头,却见周婆婆笑了,眼角皱纹盛着月光:“傻妮子,哭啥?灯芯爆花,是喜事呢。”
那夜,照影阁的灯亮了整夜。灯花里的故事,随着汴河的水,流向更远的地方——银匠老吴在灯花里看见自己教孩童打银饰,重拾匠人心;老戏子在灯花里瞧见自己茶楼讲戏,传承着戏文里的悲欢;甚至连李捕快,也在巡夜时看见盏荷花灯飘过河面,灯影里的周婆婆,笑得比月光还柔和。
周婆婆离开汴梁那日,阿吉扎了盏会转的走马灯,画着梅岭雪景。灯芯爆花时,显她坐在梅岭树下,雪落在肩头,像披了件银袍。
“婆婆,这灯送您!”阿吉把灯塞进她怀里,眼眶通红。周婆婆摸摸灯面,笑纹更深:“阿吉手巧,往后照影阁的灯,定能照亮整条汴梁巷。”
她沿着官道走,灯笼在风里晃,像阿萤小时候追着跑的萤火虫。行至梅岭,雪正落,枝头梅花映着灯影,美得惊心。周婆婆在树下支起灯,灯芯爆花时,竟显阿萤扎着围裙,在远处灯铺里教孩子扎灯,辫梢沾着金粉,笑起来和当年一模一样。
“阿萤……”周婆婆喃喃着,泪却笑着流下来。原来灯花里的缘分,从不是执念,而是放手后的圆满——她守着灯铺等阿萤,却在阿吉身上寻到了新的牵挂;她以为丢了女儿,却不知女儿的灯芯,早把温暖传给了更多人。
数年后,汴梁城流传着许多故事:有人说照影阁的灯能照见人心,有人说灯花婆婆成了神仙,骑着灯影游西方。阿吉把照影阁的门漆成新红,教徒弟扎灯时,总说起周婆婆的话:“灯芯爆花,是劫也是缘,就看你当它是墨污,还是墨戏。”
而每年元宵,阿吉都会扎盏荷花灯,放进汴河。灯影里,周婆婆坐在梅岭树下,身边围着扎灯的孩童,笑声顺着河水飘远,和千年后的灯花,轻轻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