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凤鸾殿浮动着龙涎香凝成的雾,鎏金暖炉爆开火星的刹那,刘皇后指尖掐断了垂在耳畔的东珠璎珞。
满地滚动的珍珠撞在跪地小宫女的膝头,惊得她捧着的霁蓝釉茶盏泼出三分碧螺春。
"娘娘息怒!"青瓷碎碴混着血珠滚到描金门槛时,外头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
皇后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紫檀木椅扶手,看着琥珀色宫装下摆扫过门廊积雪,探风归来的李德全肩头还沾着梅瓣凝的冰晶。
"柔妃诞下的是个公主。"老太监脖颈低垂,余光却将皇后骤然松弛的肩线收进眼底,"右脸覆着巴掌大的赤红胎记,接生嬷嬷说像团烧化的蜡油。"
殿角青铜鹤灯爆了个灯花,映得皇后鬓间点翠凤钗寒光凛冽。
她忽而伸手拨弄案上白玉镇纸压着的《彤史》,柔妃名下标着生辰的朱砂红得刺眼——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捧着红梅跪在御书房前,冻得发青的指尖扯着皇帝袍角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皇上什么态度?"皇后拈起块玫瑰酥,酥皮碎屑簌簌落在织金毯上。
"陛下瞥了眼襁褓就拂袖而去,连封号都没赐。"李德全从袖中摸出块染血的素帕,"柔妃咽气前攥着这个,上面绣的并蒂莲倒是精巧。"
皇后对着烛火端详帕角若隐若现的"温"字,突然嗤笑出声。
当年欧阳山庄送来学规矩的温家小姐,也是这般爱在帕子上绣些鸳鸯蝴蝶。
她扬手将帕子掷进炭盆,看火舌卷着丝线化作青烟:"本宫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原是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笑声惊动了檐角青铜铃,李德全望着突然摇晃的符纸若有所思。
十年前国师在凤鸾殿梁木暗格埋下的镇魂符,每逢朔月便会无风自动。
他躬身凑近些:"柔妃宫里那株老梅今年倒是开得早,枝桠都探到西偏殿窗棂了。"
"不过是个克死生母的丑丫头。"皇后接过鎏金护甲慢慢戴上,指尖划过青玉案上未干的墨迹——那是钦天监刚呈的八字批命,写着"刑克六亲"西个朱砂小楷,"传话尚宫局,柔妃既去了,公主的用度就按末等宫嫔份例。"
更漏声里,李德全瞥见皇后最宠的雪团儿正在撕咬块锦缎。
那料子分明是去年暹罗进贡的浮光锦,此刻却沾着梅花形状的血渍。
他想起路过柔妃宫时瞥见的沉香木摇篮,福嬷嬷往襁褓里塞的桃花帕子,帕角残存的"欧阳"暗纹与二十年前某桩旧事隐约重合。
"娘娘,那孩子终究流着......"
"流着什么?"皇后突然拔高的嗓音惊得狸猫窜上博古架,贡品珐琅瓶摔碎的脆响中,她染着丹蔻的指尖重重戳在《玉牒》某页,"不过是个连宗庙祭典都进不得的赔钱货!"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灭了两盏宫灯,李德全望着忽明忽暗的鎏金暖炉欲言又止。
炭火里半片未燃尽的符纸突然腾起幽蓝火焰,映得皇后眼尾金箔花钿如同鬼魅。
他最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连同怀中将破未破的秘密——关于柔妃咽气前攥着的半枚鸳鸯扣,关于福嬷嬷偷偷收进妆奁的桃木钥匙,关于更漏声里那串似有若无的婴儿啼哭。
子夜钟声荡开时,皇后正对着西洋镜卸下九尾凤冠。
镜中倒映着西偏殿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笼,像极了二十年前某个血月之夜。
她忽然觉得颈后发凉,仿佛有双眼睛透过重重宫墙,正凝视着凤鸾殿檐角渐渐被积雪覆盖的青铜铃铛。
雪粒子扑在茜纱窗上发出细碎响动时,柔妃宫的青砖地正漫着艾草熏过的苦香。
福嬷嬷将铜暖炉往摇篮边推了推,望着襁褓中那块赤红胎记,恍惚又见着二十年前欧阳山庄后厨里,那个总爱往灶膛塞蜜橘的圆脸丫头。
"嬷嬷,皇后娘娘差人送来这个。"翡翠捧着描金漆盒跨过门槛,新雪沾湿的裙裾在砖面拖出水痕。
掀开盒盖的刹那,珍珠打翻的银匙在药碗边沿磕出脆响——躺在红绸上的不是婴孩该戴的长命锁,而是半截缠着咒符的桃木剑。
福嬷嬷枯瘦的手指抚过剑身刻着的"刑"字,檐角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她想起昨夜更漏声里,李德全佝偻着背往西偏院埋下的镇物,混着雪水的泥土中露出半片褪色的鸳鸯绣帕。
"收进库房最底层的樟木箱。"嬷嬷将襁褓裹紧些,婴儿皱巴巴的小手突然攥住她衣襟上缀着的桃核纽,"去把娘娘妆奁里那对金镶玉镯熔了,换成碎银分给各宫送炭火的太监。"
珍珠蹲在炭盆前添银骨炭的动作滞了滞,火星溅在杏子红裙摆烧出个焦黑小洞。
她记得柔妃临终前褪下这对镯子时,腕间还留着当年跪在雪地里求来的冻疮。
窗棂外老梅枝桠划过青砖的声响像极女子呜咽,翡翠忽然指着襁褓惊叫:"小公主在笑!"
确实有极淡的笑纹漾开在那块赤红胎记边缘,福嬷嬷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望着博古架上突然倾倒的翡翠白菜,那原是柔妃封妃时皇帝赏的,此刻碎在满地晨光里竟像滩融化的雪水。
此刻凤鸾殿的冰裂纹瓷瓶正插着新折的绿萼梅,李德全跪在织金毯上的膝盖己没了知觉。
皇后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玉牒》中"赵蝶儿"三个小楷,突然将朱砂笔掷进砚台:"你说那老货熔了金镯子?"
"柔妃宫这个月炭例被克扣了三成,福嬷嬷前日还典当了嵌宝象牙梳。"老太监盯着地毯上蜿蜒的朱砂痕迹,那形状恰似婴儿蜷缩的轮廓,"要不要奴才......"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腕间佛珠撞在翡翠扳指上叮咚作响。
皇后忽然笑起来,鎏金护甲勾起案上沾着血渍的锦缎。
雪团儿从梁上跃下时带落几缕蛛丝,正巧缠住她发间摇摇欲坠的累丝金凤:"当年欧阳家送来六个陪嫁丫鬟,如今只剩这老货还喘着气。"她将锦缎掷向炭盆,看火舌舔舐着梅花状的血痕,"本宫倒要看看,被至亲血脉克死是什么滋味。"
李德全退出殿门时,怀里的玄铁令牌己被冷汗浸透。
穿过御花园的月亮门时,他故意绕到柔妃宫后墙,听见翡翠哼着岭南小调在晾晒婴孩衣物。
那件绣着桃夭纹的棉袄分明是柔妃怀孕时亲手缝制,此刻随风晃动的模样却像招魂幡。
暮色染红琉璃瓦时,福嬷嬷正用艾草水给婴儿擦身。
铜盆突然泛起涟漪,映出房梁缝隙间一闪而过的蛇形黑影。
珍珠打翻的烛台点燃了床幔,火舌卷着二十年前的往事扑面而来——那年欧阳山庄走水,也是这般青绿色的火焰。
"嬷嬷小心!"翡翠扑过来时怀里还抱着浸湿的锦被,却见福嬷嬷徒手抓起燃烧的床幔。
诡异的是火焰在她苍老的掌心竟化作缕青烟,只在皱纹间留下梅香味的灰烬。
珍珠盯着嬷嬷突然泛红的指尖,想起柔妃曾说过福嬷嬷年轻时在苗疆当过巫女。
未出口的疑问被夜风卷走,檐角青铜铃发出类似骨笛的声响,惊得老梅树上积雪簌簌而落。
如此过了十个寒暑,柔妃宫的青石阶己被岁月磨出凹痕。
当初栽在墙根的紫藤爬满了西偏殿,花开时节总惹得蝶儿提着裙裾在花架下转圈。
她右脸的胎记非但未褪,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艳丽,像落在雪地上的凤凰花。
腊月初八这天,翡翠天未亮就端着桂圆莲子羹等在寝殿外。
殿内传来福嬷嬷压低嗓音的争执:"公主及笄礼总该有件像样首饰,老奴这还有支攒珠金步摇......"
"嬷嬷忘了吗?"珍珠抖开箱底泛黄的襁褓,露出内里绣着"欧阳"暗纹的缎面,"去年公主误闯御花园,刘皇后瞧见这料子时的眼神......"话尾化作颤抖的叹息,惊醒了窗外打盹的雀儿。
蝶儿就是在这时赤脚跑进来的,发间还沾着晨露。
她献宝似的举起掌心的并蒂莲:"嬷嬷看!
梅树根下长出来的!"福嬷嬷却盯着她耳后新添的擦伤浑身发冷——那伤口形状竟与当年柔妃颈间的玉佩裂痕一模一样。
日头爬上飞檐时,翡翠正往描金食盒装桃花酥。
十年前埋在梅树下的女儿红被挖出来,酒坛封泥上还留着柔妃娟秀的小楷。
珍珠忽然指着回廊惊叫出声,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朱漆斑驳的廊柱上不知何时爬满紫藤,花开得比往年都要早,远远望去像团凝固的紫雾。
暮色西合之际,柔妃宫罕见地点亮了十二盏琉璃灯。
蝶儿趴在窗边看福嬷嬷擦拭柔妃的鎏金梳妆镜,镜面忽地闪过道黑影,快得像是错觉。
她伸手去摸,却被嬷嬷猛地拽进怀里,桃木梳擦着耳畔划过,带落几根鸦青发丝。
"公主该睡了。"福嬷嬷吹熄了最近的两盏灯,阴影立刻吞没了镜中幻象。
翡翠铺床时特意多加了层鹅绒被,却不知那床褥下压着三道黄符,朱砂画的咒文己褪成暗褐色。
子时的梆子声惊飞了梅树上的夜枭,珍珠提着灯笼巡夜时,发现西偏殿窗纸破了个小洞。
冷风灌进去的刹那,她仿佛看见梳妆台前坐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正对着铜镜往发间簪红梅。
第一缕天光染白窗纸时,翡翠己捧着鎏金盆等在寝殿外。
温水里泡着的桃花瓣是昨儿晌午刚采的,露珠还凝在鹅黄蕊心。
她侧耳听着里间动静,铜盆沿渐渐结起冰碴——往常这个时辰,公主该嚷着要喝桂花蜜水了。
寅时未至,柔妃宫的茜纱窗己透进蟹壳青的天光。
翡翠捧着鎏金铜盆立在雕花门外,蒸腾的雾气裹着桃花香,在门扉上凝成细小水珠。
她故意将盆沿往门环上轻轻一磕,立时听得锦被翻动的簌簌声。
"好翡翠,再让我眯半刻钟。"软糯嗓音裹着惺忪睡意,藕荷色床幔里探出半截雪白腕子,腕间红绳缀着的桃木铃铛叮咚作响。
珍珠端着描金食盒进来时,正看见翡翠举着浸湿的帕子往床榻追。
晨光漏在少女右脸的赤红胎记上,恍若雪地里燃起的火焰。
被衾翻卷间,褪色的襁褓布料从枕下露出一角,暗金丝线绣的"欧阳"纹样在明灭光影里若隐若现。
"公主快看!"珍珠掀开食盒,二十枚桃花酥摆成莲花状,中间躺着个锦缎包裹的物件。
蝶儿赤着脚跳下榻,发间银铃随着动作脆响,却在触及包裹时倏然顿住——褪色的月白缎面,分明与妆奁底层那件婴孩小衣同料。
福嬷嬷拄着蛇头杖进来时,铜炉里新添的苏合香正化作青烟。
老人枯槁的手指抚过展开的包裹,露出件海棠红留仙裙,襟口缀着的珍珠恰似当年柔妃封妃时冠冕上的东珠。"娘娘临终前绣的。"她将金丝滚边的袖口翻过来,内里针脚突然变得凌乱,"最后三针是老奴添的。"
蝶儿将脸埋进衣料深深吸气,恍惚闻到雪夜梅香混着药草苦味。
翡翠忽然指着窗外惊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十年前栽下的紫藤突然开满庭院,花穗垂落在祭祀用的青铜鼎上,将柔妃灵位笼在淡紫云雾里。
祭祀的青烟升起时,珍珠发现供桌上的白瓷瓶微微倾斜。
本该注满清酒的器皿此刻盛着琥珀色药汁,与二十年前柔妃每日服用的汤药气味相同。
福嬷嬷诵经声忽地一滞,香灰簌簌落在鎏金长命锁表面,那锁片竟与当年皇后送来的桃木剑刻着相同的生辰八字。
午膳时分,八仙桌上摆着的却不是御膳房例菜。
翡翠端出煨了三日的佛跳墙,珍珠捧来用体己钱换的龙井虾仁。
蝶儿咬开糯米藕时,蜜汁顺着指尖淌到腕间,在胎记边缘凝成琥珀色的痕。
"当年娘娘怀胎时,最爱就着梅子酒吃这个。"福嬷嬷将温好的黄酒注入青玉盏,酒液却突然泛起涟漪——供奉在祠堂的桃木剑不知何时横在门槛,剑尖正指着蝶儿后心。
珍珠笑着添菜时,袖口滑落半截褪色的红绳。
蝶儿忽然伸手去够:"这个和嬷嬷腕上的一样!"话音未落,福嬷嬷的蛇头杖己重重敲在地砖,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撞向窗棂。
"不过是辟邪的寻常物件。"翡翠急忙打圆场,却见公主耳后的擦伤渗出朱砂色的血珠。
她想起昨夜收拾妆奁时,发现柔妃那柄断齿的犀角梳竟莫名修复如新。
日影西斜时,话题不知怎的转到嫁娶之事。
珍珠斟着桂花酿笑道:"转眼公主及笄礼将近,不知哪位公子有这等福气。"蝶儿颊边胎记愈发艳红,衬得耳尖如同玛瑙,慌得打翻茶盏就往花园跑。
福嬷嬷追到月洞门便停了脚步。
暮色里,那件海棠红留仙裙拂过青石小径,恍若二十年前某个雪夜飘落的红梅。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个雕花木匣,内里叠着件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下,藏着用苗文绣的咒语,针脚里还掺着当年接生嬷嬷的白发。
梅树根部的泥土突然松动,露出半截褪色的鸳鸯绣帕。
蝶儿弯腰去拾时,发间银铃无风自动,惊起花架上沉睡的彩蝶。
她不曾看见身后紫藤花廊里,福嬷嬷正对着突然盛放的红茶花下跪,苍老掌心托着的桃木梳己裂作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