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残片在铜盆里打着旋,撞出细碎的清响。
蝶儿指尖还沾着锦缎上的陈年血渍,那些暗褐色的纹路仿佛要顺着掌纹爬上心口。
她望着跪在脚边的心儿,小丫鬟仰起的脸庞被菱花窗透进的青光割裂成数块,嘴角分明翘着,眼眶却蓄满将坠未坠的泪。
"王妃您瞧这虎符,"心儿忽然脆生生笑起来,青铜符身上"赵蝶儿"的篆纹正卡在她虎口处,"王爷总在书房摹您的名讳,宣纸堆得比兵书还高呢。"外头玄甲卫的脚步声潮水般退去,檐角铁马叮叮当当转回原位,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不过是场幻觉。
蝶儿腕间空落落的,那道疤被雨水浸润得发亮。
她想起及笄那年躲在假山后,看玄色蟒袍的青年弯腰拾起她慌乱中遗落的绣鞋。
杏花簌簌落满他肩头,他指尖抚过鞋面歪扭的蝶纹,竟将冰裂纹官窑茶盏似的珍贵笑意捧到她面前。
"娘娘发髻要散了。"心儿不知何时己起身,象牙梳蘸着蔷薇水划过耳际。
铜镜里丫鬟的腮帮子鼓成粉桃,簪柄轻敲妆奁:"昨儿王爷盯着您吃剩的杏脯核瞧了半盏茶功夫,转头就让膳房换了新制的蜜渍方子。"
雨丝忽然变得绵软,缠着游廊下新挂的鎏金铃铛。
蝶儿任心儿系上鹅黄披帛,瞥见镜中自己唇角陌生弧度。
西墙根那丛枯竹竟抽了新芽,青翠梢头还挑着水珠子,晃啊晃的像谁家少年郎冠上的碧玉簪。
转过三重月洞门时,心儿突然指着紫藤架下的石凳:"王爷每夜在此观星,可奴婢收拾茶盏时发现..."她故意拖长调子,待蝶儿耳尖泛起海棠色,才噗嗤笑道:"发现砚台里凝着口脂印呢,定是偷看您扑蝶时蹭的。"
蝶儿绞着帕子快走几步,绣鞋却陷进湿泥。
抬起脚时带出半块残碑,隐约可见"欧阳"二字。
她心头突地一跳,想起柔妃临终前用血在纱帐上画的爻象——离卦压着坤位,像极了两只交颈而亡的鹤。
"前头就是春熙堂了。"心儿的声音忽远忽近,恍若从水底传来。
九曲桥下的锦鲤聚成霞云,其中一尾额间朱砂竟与柔妃眉心的花钿别无二致。
蝶儿扶住栏杆的刹那,听见东南角传来琉璃瓦碎裂的清音,像谁把月光掰成了锋利的瓷片。
鎏金铃铛在游廊尽头晃出细碎的波纹,心儿拎着八宝琉璃灯引路,铜柄上雕着的并蒂莲正巧映在蝶儿裙裾裂帛处。"您瞧东厢这排黄杨木阁子,"小丫鬟踮脚拨开垂丝海棠,"王爷特地将书房对着演武场,说是批阅军报倦了,抬眼就能望见您常坐的秋千架。"
蝶儿指尖抚过假山石孔,青苔混着昨夜的雨露沁凉入骨。
石隙间竟嵌着半片残甲,月光淌过时泛起鱼鳞似的幽蓝,倒叫她想起柔妃宫中那架玳瑁屏风——每片甲衣都浸过西域进贡的沉水香。
"西厢药庐的琉璃瓦是掺了砗磲粉烧制的,白日里能透出七色光。"心儿忽然旋身,腰间银链扫落几朵晚香玉,"上月王爷亲往南海寻的龙涎香,这会儿还在青玉鼎里煨着呢。"她腕间玛瑙串忽明忽暗,恰似蝶儿昨夜瞧见的占星灯。
蝶儿驻足在九曲桥中央,忽见南岸竹林深处探出半截朱漆飞檐。
八角铜铃垂着玄色流苏,夜风掠过时竟不闻声响。"那是藏书楼?"她话音未落,池中锦鲤突然摆尾散开,搅碎的水面倒影里,朱漆檐角分明刻着与柔妃金步摇上相同的夔纹。
心儿绞着灯穗吃吃地笑:"南厢三十六个檀木架都按星宿排列,最顶层的紫檀匣子..."她忽然踮脚凑近蝶儿耳畔,"装的全是您扔在御花园的诗笺,连被墨渍污了的《咏絮词》都拿冰蚕丝裱着呢。"
北面忽有琴音破雾而来,弦声裹着温泉水汽漫过石桥。
蝶儿腕间旧疤突地发烫,恍惚见白玉栏外浮着几盏莲花灯,灯芯竟是用她去年端午赐下的五毒香搓成的。"汤泉宫的地龙烧得最旺,"心儿指尖掠过桥柱上新雕的蝶恋花纹,"王爷特意吩咐将暖玉砌在东南角,说那个方位..."
疾风骤起,满池莲灯倏地熄灭。
蝶儿攥住心儿腕子时触到个硬物,就着残月细看,竟是块刻着离卦纹的玄铁牌。
假山顶端突然滚落几颗卵石,惊起宿鸟掠过水面,涟漪荡开处,隐约现出北厢轩窗上交错的红绳——密密麻麻结着军营才用的连环扣。
游廊转角忽现两盏素纱宫灯,光影交错间映出西墙根新移栽的夜交藤。
蝶儿望着藤蔓间星星点亮的萤火,指尖无意识抚过袖中半枚青铜虎符。
心儿正要开口,东南角琴声戛然而止,数十只青雀扑棱棱从琉璃瓦上腾空,羽翼掀起的风里混着药庐飘来的苦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