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程墨白蹲在霞飞路转角的老茶摊前，指尖着粗瓷茶碗上的裂痕。卖粢饭糕的竹屉掀开，腾起的热气里裹着林清和的声音："赵家账房昨夜暴毙，尸首右手紧攥着半截丝线。"
茶汤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痕迹，程墨白掏出怀表看了眼鎏金表链——那是父亲生前在江南制造局得的褒奖。表盖内侧的全家福己泛黄，小妹发辫上的红头绳与案发现场的丝线如出一辙。
"程探长！"巡警阿西气喘吁吁跑来，"永泰绸缎庄后院挖出二十八匹缠丝缎，每匹都裹着具女尸！"
绸缎庄天井里，晨光穿透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织出蛛网般的阴影。程墨白掀起最上层的素缎，腐臭味惊飞檐角的白颈鸦。林清和用银镊拨开尸身领口："颈部勒痕有双股绞纹，与纺织机梭子线痕吻合。"
尸体手腕系着褪色的红丝绳，绳结样式让程墨白瞳孔骤缩——正是小妹失踪当日扎头发的双环结。他强抑颤抖翻开死者掌心，老茧位置显示常年操作纺车。
"程探长看这里。"林清和举起放大镜，尸身耳后皮肤隐约可见靛蓝色刺青，"像是蚕虫图案，但尾节多出三道分叉。"
程墨白摸出从钟楼取得的蜻蜓标本比对，翅脉纹路竟与刺青走向相同。茶摊偶遇的卖花女说过，租界暗门子流行用"蚕娘"称呼被抵押的姑娘。
后院织房内，二十八台老式缫丝机蒙着蛛网。程墨白转动生锈的踏杆，木梭突然弹射而出，深深钉入门板。林清和剪断缠在滚轴上的丝线："每股丝线都掺了马鬃，拉力足够勒断脖颈。"
"这不是寻常缫丝机。"程墨白撬开机杼暗格，黄铜齿轮组泛着油光，"看这棘轮结构，分明是延时绞杀装置！"
齿轮内侧刻着蝇头小楷："寅时三刻，春蚕到死。"程墨白对照怀表推算，正是巡捕房接到钟楼停摆报案的时间。林清和用拓印纸取下齿痕，突然道："这些齿轮来自大自鸣钟的备用零件！"
城隍庙早市人声鼎沸，程墨白蹲在锔碗匠老周摊前，状似无意地晃了晃丝线："这红丝绳的染色法门，怕是苏北传过来的？"
"探长好眼力。"老周压低毡帽，"前些天赵家管事来修铜锁，腰带上也系着这种绳结，说是'保平安'的。"
面摊氤氲的热气里，林清和将辣油浇在阳春面上："赵家账册记载，上月初三支出三十块银元采购'朱砂染剂'，但库房没有相应入库。"
邻桌挑夫突然插话："平安巷吴嬷嬷专给暗门子刺青，用的靛料能渗进骨头里！"
平安巷深处的青瓦小院飘着艾草味，吴嬷嬷的绣花针停在少女肩头。程墨白举起刺青图样："这蚕虫尾节的三道分叉，是代表三成月息吧？"
老妇人佝偻的背忽然挺首："官爷说笑，老婆子只会绣些花鸟鱼虫..."
"那为何刺青药膏含朱砂与砒霜？"林清和亮出化验单，"每刺一人收取三块银元，账本上可记着赵家每月三十元的例钱！"
窗棂突然被劲风撞开，吴嬷嬷袖中甩出三枚银针。程墨白掀翻药柜格挡，药屉里滚落的靛粉在晨光中泛起诡异磷光——正是钟楼蜻蜓翅上的磷化镓！
暴雨倾盆的深夜，程墨白踹开赵家别院的门。佛堂供桌上摆着鎏金蚕神像，二十八盏长明灯映着账本封面的血手印。赵秉乾手持铜磬狞笑："程探长可知蚕神典故？春蚕吐丝原是赎前世罪孽..."
"所以你就让这些姑娘用命还债？"程墨白举起账册，纸页间夹着的红丝绳在风中飘摇，"她们的血浸透每寸丝绸时，你穿在身上的绫罗不觉得扎肉吗！"
佛龛突然转动，暗门内传出机杼声。林清和惊呼："小心！"二十八台改装织机的木梭齐发，丝线在雨中绷成索命琴弦。
程墨白挥刀斩断总枢轴，齿轮卡死的刺响中，他攥住赵秉乾的织锦长衫："你可知小妹失踪那年，我在她妆匣找到什么？"染血的丝帕抖开，褪色的蚕虫刺青赫然在目。
霞光染红巡捕房露台时，程墨白将红丝绳系在梧桐枝头。林清和端着新沏的碧螺春走近："结案报告里要隐去令妹的事吗？"
"不必。"他望着振翅掠过的白蝶，"每段真相都该晒在日头下，就像蚕蛹总要挣破丝茧。"
茶香氤氲中，大自鸣钟传来修复后的第一声清响。卖花女的叫卖声飘过街巷，竹篮里的茉莉沾着晨露，恍若那些姑娘们曾别在鬓角的鲜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