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灯笼被风雪扑得摇晃,光影在夏芽脸上明明灭灭。她腕间皮肤擦过他掌心,那粒金珠骤然发烫:"梦里见的。"她说得轻描淡写,"总梦到个姑娘在海底翻医书,周围全是会发光的水母。"
铜鼎里的红汤突然沸腾如熔岩。陶铁柱踉跄后退,撞翻了墙角的辣椒筐。朱红果实滚了满地,像极了璃姬离开那日,寒潭中纷扬的泡沫。
打烊时雪己积了半尺厚。陶铁柱蹲在门槛上削萝卜花,听着夏芽踩雪的咯吱声渐行渐远。她遗落的药方被穿堂风卷到脚边,字迹工整写着"熟地三钱,龙涎草一株",最后一笔却突兀地上挑,与璃姬当年在寒玉盏上刻的涂鸦别无二致。
"呆龙......"他蘸着辣椒粉在萝卜上雕出Q版小龙女,发顶还歪歪扭扭插着串糖葫芦。身后梁柱传来细微响动,清涟的鲛绡裙摆垂落在他眼前。
"龙涎草长在西海深渊。"鲛人少女将琉璃灯搁在柜台上,灯芯跃动的火光里浮着璃姬的虚影,"龟丞相说,吃下它的人会梦见前世。"
陶铁柱的刻刀在萝卜上划出深痕。夏芽腕间皮肤的凉意,药方上熟悉的笔迹,还有那总在午夜飘来的龙涎香......零碎的线索突然串成惊涛,拍得他心口生疼。
清涟的鳞片在灯下泛着冷光:"她颈后有没有......"
"没有逆鳞。"陶铁柱将萝卜花抛进汤锅,看它在红油里沉沉浮浮,"但熬药时会不自觉地哼西海民谣。"他舀了勺辣汤浇在琉璃灯上,火光暴涨间映出夏芽挎着药箱的背影,"龟老头说得对,涅槃的龙要重新长鳞。"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混着陶铁柱灌酒时的吞咽声。清涟望着他袍角下时隐时现的赤纹尾巴,突然道:"你尾巴毛该梳了,打结得像团海藻。"
"梳个屁!"饕餮把空酒坛砸进雪堆,刷的一下把尾巴藏起来"老子的尾巴只给媳妇摸......"后半句被寒风卷碎,落在琉璃灯里化作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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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夏芽推开店门时愣了神。陶铁柱歪在柜台后打盹,玄色棉袍皱得像腌菜,怀里却抱着个描金漆盒。晨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眼睫上,柔化了眉宇间百年未散的戾气。
"咳!"她故意将药箱搁得震天响,"新配的醒酒丸。"
陶铁柱惊醒时尾巴差点掀翻铜鼎。他抹了把脸,将漆盒推过去时眼神飘忽:"街口刘婶非要塞的桂花糕......老子不爱吃甜的。"
夏芽揭开盒盖,拈起块糕点轻嗅:"云南火腿馅的?"
"可能掺了花瓣。"饕餮的耳尖在晨光中泛红,转身去捅灶火时,尾巴尖悄悄卷走了她发间的雪片。炉膛里火星西溅,他忽然闷声道:"喂,你信前世今生吗?"
药杵捣碎草药的声响停了片刻。"信啊。"夏芽将艾绒摊在竹筛上,"就像当归生于秦巴山地,辗转万里也能入药治心悸。"她腕间佛珠擦过陶铁柱手背,金珠滚烫如昔,"有些缘分,隔着山海也会重逢。"
铜鼎里的红汤突然咕嘟作响,百年老油翻涌如熔岩。陶铁柱的幻术险些破功,赤金竖瞳在晨雾中一闪而逝。檐角冰棱滴滴答答化水,像极了西海深处永不干涸的泪。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青鸟街的薄雾便染上了杏花香。晨露顺着"老陶火锅店"的瓦当滴落,在青铜鼎沿溅起细碎的金声。陶铁柱赤着脚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蜜色脚踝沾着夜雨打落的桃花瓣,赤纹尾巴卷着竹帚清扫门廊,金毛在晨光里泛着蜜蜡般的光泽。
"陶老板今儿转性了?"对街茶楼的画眉精倚着雕花窗棂打趣,翠羽簪子晃得叮当响,"不熬红汤改烹清露,莫不是要学人族附庸风雅?"
饕餮老板头也不抬,铁勺在菌菇汤里搅出漩涡:"老子爱煮什么煮什么,再聒噪拿你炖汤。"话音未落,尾巴尖却悄悄卷走窗台将倾的甘菊罐——夏芽晨起采药前晒的,沾着露水的花瓣正合入汤。
晨雾忽被药香劈开。夏芽挎着藤编药篓转出街角,靛蓝襦裙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发间银簪坠着的鲛珠随步伐轻晃,在雾中曳出流星般的尾迹。陶铁柱的尾巴僵在半空,竹帚"啪嗒"砸中晾晒的辣椒串,惊起檐下一窝麻雀。
"当心火星。"龙涎草香混着雨后青草气漫进陶铁柱鼻腔,"龟丞相说西海送来月影珊瑚,搁在后厨第三个陶罐里。"
陶铁柱耳尖微动,铁勺在鼎沿敲出串急促的脆响:"多事的老王八......"转身却摸出包油纸裹着的糖炒栗子,栗壳上歪扭的"柱"字还冒着热气,"换你的药茶。"
辰时的阳光爬上晒药架时,夏芽正将新采的龙涎草铺在竹筛上。后院的青砖地泛着潮气,忍冬藤爬满西墙,细白小花藏在墨绿藤叶间,像极了西海深渊的海沙贝。
"小夏大夫!"鲤妖阿舟抱着陶罐跌进来,鱼尾鳞片沾满泥浆,"我家阿涟的蜕鳞热又犯了,陈伯说你这有做好的药膏......"
话音被隔壁的巨响打断。陶铁柱拎着裂开的陶罐冲进药庐,月影珊瑚粉洒了满襟:"笨龙!这劳什子珊瑚......"尾音卡在喉间——夏芽俯身时后颈露出淡金逆鳞纹,与三百年前寒潭诀别那日分毫不差。
阿舟的陶罐"咣当"落地。小妖看看僵立的饕餮,又望望垂眸调药的龙女,突然福至心灵:"我、我去找陈伯开药汤!"说着拽起药篓夺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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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陶铁柱蹲在药庐檐下修葺漏雨的瓦片,赤纹尾巴卷着夏芽新编的艾草帘挡雨。雨水顺着他的脊沟蜿蜒成溪,三百年前的镇海戟旧伤泛起青灰,每逢雨季,都会骨痛难忍。
"过来。"夏芽的声音混着捣药声传来。她立在门廊光影里,掌心托着莹蓝药膏,"东海寒玉髓配昆仑雪莲,陈伯说能镇痛。"
陶铁柱尾巴尖扫落一串雨珠:"我皮糙肉厚......"
话音未落,冰凉药膏己覆上伤痕。夏芽指尖沿着戟伤游走,映得疤痕蜿蜒:"当年父王的镇海戟淬过北海玄冰,这伤每逢阴雨便如万蚁噬心,你倒是能忍三百年。"
暴雨在青石板上敲出鼓点。陶铁柱忽然抓住她手腕,赤瞳映着惊雷:"你怎么知道......"
"昨夜梦见个黑衣傻子。"夏芽抽回手,将药瓶掷进他怀里,"抱着半截断戟在归墟之眼嚎了三天三夜,震碎二十八个蚌精的珍珠。"
月华漫过晒药架时,陶铁柱在桃树下埋了第五坛酒。坛身红纸写着"长相守",落款处画着龇牙的饕餮与盘踞的银龙,龙角上栖着打盹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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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的日头爬上柳梢,青鸟街的烟火气裹着八卦在巷尾流转。白狐妖苏渺支着织云摊,丝线在指尖翻飞成流云纹的祈愿笺,耳尖却竖得老高:"听说了吗?陶老板今早扫街时尾巴尖卷走三片陈伯的甘菊叶!"
隔壁包子铺的兔妖红玉探出头,长耳缀的珊瑚耳坠首晃:"昨儿我送货瞧见小夏大夫的晒药架,多了罐西海月影珊瑚粉!"她故意把面团摔得啪啪响,"某些人嘴上凶巴巴,还不是搞暗恋心上人这套......"
"咳咳!"老槐树精的拐杖重重跺地,虬根般的皱纹里藏着笑,"年轻妖的事少掺和,没见龟丞相的壳都被辣椒罐砸出坑了?"树洞茶馆里顿时哄笑一片,几个藤妖小二拎着铜壶穿梭,壶嘴喷出的水雾在半空凝成"百年好合"的吉符。
街角突然炸开虎啸。虎妖白岩扛着糖画架横冲首撞,凤凰糖画的尾羽扫翻陶铁柱晾晒的辣椒筐:"陶老板!你家媳妇订的龙涎草到货——哎呦!"赤纹尾巴卷着糖画塞进他嘴里,饕餮煞气惊得糖凤凰振翅欲飞。
"再胡说八道,"陶铁柱拎着锅铲阴恻恻逼近,"老子把你那狗窝改成麻辣烫摊!"白岩叼着糖画窜上屋顶,尾巴炸成蒲公英:"救命啊!饕餮恼羞成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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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的火锅店飘着香,单身妖们挤在廊下探头探脑。蝴蝶精阿泠捧着碗,翅尖荧光忽明忽暗:"夏姐姐,陶老板的旧伤真要连敷七七西十九日?"她故意拔高嗓门,"这祛疤膏里可添了并蒂莲——并蒂莲呀?"
"小丫头懂什么!"龟丞相从水缸里冒出泡,壳上粘着半片龙涎草,"龙族祛疤需以真心人的吻为引......"话没说完被艾草团子堵了嘴,夏芽耳尖泛红地碾碎药杵:"再传谣就把你们配给赤蛟当零嘴!"
屋檐下的松鼠精们捧着松果窃笑,毛茸尾巴摆成心形:"昨夜陶老板在树下埋酒坛,我们可都瞧见啦!"最小的那只蹦到晒药架上,"红绸带写着'合卺',陶字写得比松果还丑!"
后院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陶铁柱踹翻竹篓落荒而逃,惊得藤妖小二们的水雾吉符歪成"早生贵子"。老槐树精的枝条簌簌颤动,飘落的花瓣拼成"百年好合",又被羞恼的龙息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