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米浆，顾芝挎着竹篮挤在送菜婆子堆里。红糖馒头的甜味混着江风腥气，码头苦力赤脚踩过湿滑的青石板，肩上麻袋印着“孙记米行”的戳，破口处漏出的糙米撒了一地，被早起的麻雀啄得“嗒嗒”响。
“热乎的红糖馒头——”顾芝掀开笼布，热气糊了眼。
一只皴裂的手突然按住竹篮边，指节粗得像老树根：“丫头，这馒头硌牙不？”
抬头是个跛脚老汉，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的疤像条蜈蚣。顾芝捏了捏竹篮提手，麻绳上系着的红布条打了三个结——周默存交代的暗号。
“刚出锅的，软乎着呢！”她掀开笼布，芝麻香扑了老汉一脸，“您要几个？”
老汉眯眼数了数馒头上的芝麻粒，突然扯开嗓门：“来十个！码头弟兄就爱这口甜乎劲儿！”
雾里传来几声咳嗽，三五个苦力围过来，破袄子上的补丁被江风吹得翻飞。顾芝余光瞥见一人袖口露出的红布条，心跳快了两拍——是自己人。
军火船“沪安号”的烟囱喷着黑烟，甲板上飘来炸鱼的焦香。
黄浦江的暮色泼在十六铺码头上，货轮的黑烟混着咸腥水汽，熏得人睁不开眼。老徐蹲在军火船的厨房后舱，手里捏着把细刀，虾线一挑一抽，粉白的虾肉便蜷成朵芙蓉花。
“吴师傅，这虾得蘸蛋清还是薯粉？”他故意扯着嗓子问，刀背“当当”敲着砧板。
船厨老吴叼着烟卷，眼皮都不抬：“外行才用薯粉！蛋黄打稠了挂浆，炸出来金壳透亮！”
油锅“滋啦”一声，虾肉滑进去翻起金浪。老徐瞥见舱门外闪过两个穿短打的汉子，袖口鼓鼓囊囊藏着枪把，便舀了勺热油泼在甲板上：“哎哟，手滑！”
滚油溅到来人裤脚，汉子骂咧咧蹲身去擦。老徐趁机把揉成团的油纸塞进鱼鳃，甩手扔进江里——下游芦苇荡里，周默存雇的渔娘正收网。
老徐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正往铁锅里泼热油，虾子下锅的“滋啦”声混着江鸥叫，吵得人脑仁疼。
“吴师傅，您这虾线抽得不利索啊！”老徐捏着只青虾晃了晃，虾尾还粘着泥肠。
船厨老吴叼着烟杆冷笑：“孙老板的宴席，吃不死人就成！”
顾芝挎着竹篮蹭到灶台边，红糖馒头堆在蒸笼里冒热气：“吴叔，周先生让我送船宴的点心。”
老吴眼皮都没抬：“搁那儿吧，完事儿自己拿工钱。”
老徐突然掀翻油锅，热油泼在甲板上窜起火苗：“哎哟！火太大了！”趁着众人救火，他一把扯过顾芝的竹篮，麻利地往装虾的竹篓底塞了包东西。
“芙蓉虾得配姜醋汁——”老徐高声嚷嚷着，袖口却朝江面方向抖了抖。顾芝顺着望去，一艘小舢板正贴着“沪安号”的阴影缓缓移动。
后半夜的江风格外刺骨。顾芝缩在货舱角落，听着头顶甲板的脚步声。油灯忽明忽暗，照见舱底堆着的木箱——孙记米行的封条下，隐约露出枪管的铁青色。
“丫头，看够了没？”
顾芝浑身一僵。老吴举着剔骨刀堵在舱口，刀尖还粘着虾壳：“孙老板早说船上有老鼠，还真逮着只小的。”
老吴脸色骤变，刀尖往前送了半寸：“少扯闲篇！谁派你来的？”
货舱深处突然传来铁链响动。老徐被捆在木箱上，缺了门牙的嘴咧着笑：“吴秃子，你那相好的翠红院阿香……上月刚给巡捕房生了儿子！”
老吴手一抖，顾芝趁机抓起虾筐砸过去。青虾混着冰碴糊了他满脸，舷窗外突然飞进块砖头，正中老吴后脑——跛脚老汉扒着窗框吼：“丫头，跳！”
面摊的煤油灯亮到后半夜。周默存搅着砂锅里的当归鸭，枸杞在汤里浮沉，像散落的红珍珠。老徐嘬着鸭脖子，唾沫星子乱飞：“吴秃子被巡捕房带走了，孙传芳的枪全喂了黄浦江！”
顾芝捧着汤碗发呆，指尖还粘着虾腥味。码头的枪声、老吴的刀光、江水的刺骨……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
“怕了？”周默存突然问。
“怕。”顾芝老实点头，又舀了勺鸭汤，“但老吴被拖走时，我瞧见船工们在笑……他们早知道虾篓里藏的不是调料？”
周默存摘下眼镜哈气：“工人往虾篓塞罢工传单时，你当老吴真没察觉？他装聋作哑，不过是想留条后路。”
街角忽然传来卖花女的梆子声，茉莉香混着当归的药气。顾芝摸出个油纸包，红糖馒头早凉透了，芝麻却一粒没掉：“明日……还去码头吗？”
窗外槐树沙沙作响，更夫的梆子声混着犬吠，卖报童的吆喝刺破夜色：“号外号外！孙传芳军火船失事，疑为工人暴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