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裁缝铺后厨的煤球炉子却烧得更旺。金莲揭开铁锅盖,一汪清亮的菜籽油“滋啦啦”泛起涟漪。她抓了把寸长的葱段往锅里一撒,青白的葱皮瞬间镀上金边,蜷缩着在热油里跳起舞来。
“火候到了。”周默存拎着竹篾食盒跨进门,袖口沾着粉笔灰,“小黄鱼熬的虾籽酱,配葱油面最鲜。”她掀开盒盖,琥珀色的鱼籽酱裹着银亮鱼松,海潮般的咸鲜味首往人鼻尖钻。
顾芝扒着灶台眼巴巴地看:“这得用多少小黄鱼啊?”
“吴淞口昨夜涨潮,渔佬们白捡的便宜货。”周默存舀了勺鱼籽酱对着光,“你瞧这橙红的籽粒,得是怀卵的母鱼才挤得出。”
金莲将熬好的葱油泼进粗瓷碗,焦香的葱段浮在琥珀色的油面上,像一尾尾金鱼。她另起一锅滚水,碱水面“唰”地滑进去,白雾腾起间,面条在竹笊篱里舒展开筋骨。
“刺啦——”
雪白的面条撞进葱油碗,金莲手腕一翻一拌,每根面条都裹上油亮的外衣。顾芝趁机偷捏了块炸葱段,烫得首哈气:“香!比王掌柜家的红烧肉还勾人!”
周默存从布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配上这个才叫绝。”层层揭开,竟是半碗焦黄的猪油渣,脆皮下凝着半透明的脂花,“屠宰场老刘留的板油,小火煨了俩钟头。”
金莲捡了块油渣在指尖捻了捻:“火候过了三分,该在油花将凝未凝时起锅。”她说着将油渣碾碎撒进面碗,细碎的脆渣混着鱼籽,像给面条披了层金甲。
“你这舌头倒是灵。”周默存微笑挑眉。
三碗面摆在染布用的长条案上,倒像是摆了三件艺术品。金莲那碗浇了厚厚一勺鱼籽酱,橙红的籽粒嵌在面条间隙,像绣娘打的珊瑚扣;顾芝的碗沿堆着炸葱段,焦黄油亮如金丝缠玉;周默存最朴素,只缀了把嫩葱花,碧绿衬着酱色,倒似水墨画里的青峰。
“哧溜——”
顾芝吸得猛了,鱼籽粘在嘴角:“鲜!像是把黄浦江的浪花吞进肚里!”
金莲用筷子挑起面条,油亮的酱汁顺着纹理滑落:“葱要熬到微苦才出香,鱼籽得用绍兴酒醒过才去腥。”她忽然轻笑,“从前裹脚时,娘说女子不能近灶台,怕油星子脏了绣鞋。”
周默存嚼着猪油渣,脆响里混着话语:“如今你这双脚,踩着风箱比裹脚时稳当。”
后厨忽然漫进一阵风,带着对面烟摊的劣质烟味。金莲皱了皱眉,往面汤里点了滴麻油:“保长家的小崽子,早晚掀了他那破摊子。”
“留着他。”周默存啜了口面汤,“上回他往巡捕房报信,说咱铺子半夜亮灯——”
“正巧方便工会的同志摸清巡捕换岗时辰,结果只看到阿姐半夜做绣花!”顾芝抢着接话,嘴角还沾着酱汁。
三人笑作一团。金莲笑着笑着忽然怔住——案头玻璃瓶里插着支蔫了的夜来香,那是苏玉荷临走前从染缸边掐的。
“苏老板到了根据地,怕吃不上这么精细的面。”她搅着碗底的面汤,鱼籽在漩涡里打转。
周默存搁下空碗:“她捎信来说,用山泉水煮荞麦面,拌野葱炒鸡蛋。”她指尖在桌面上画着,“等革命成了,咱们去延安开个面馆,你掌勺,顾芝跑堂。”
日头西斜时,案头还剩半碗冷透的面汤。金莲将残汤倒进保长家黄狗的食盆,油花在夕阳下泛着虹彩。那狗舔得呼噜作响,尾巴扫起一阵带着葱香的尘土。
顾芝倚着门框剔牙:“阿姐,明早吃粢饭糕还是生煎?”
“吃阳春面。”金莲擦着染缸沿口的油渍,“浇头用昨夜的葱油渣,再卧个荷包蛋。”
对街烟摊的探子抽了抽鼻子,腹中轰鸣如雷。金莲瞥他一眼。油星子映着晚霞,像撒了一地碎金子。
更深露重,姐妹俩挤在裁衣案后铺的床褥上。金莲给顾芝掖被角时,摸到她枕下的《共产党宣言》:“这书讲的什么?”
“周先生说,书里藏着比鱼籽更鲜的滋味。”顾芝翻身面对她,“等革命成了,我要办女校,专门教厨娘识字。”
金莲望着漏雨的屋顶:“那我就在校门口支个面摊,学生饿了管饱。”
破晓时分,保长家的公鸡打鸣。金莲踩着解放脚生火,面香漫过青鸟街的晨雾。对面烟摊探子咽着口水张望,浑然不觉自己监视的裁缝铺里,正蒸腾着一个新世界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