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秋
"草花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就行了,你给草花说咱们去县城不习惯。再说咱们都搬去县城,村里的果园怎么办?"春梅一边收拾行李,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道。
青山正蹲在地上捆扎书籍,闻言抬起头:"要不承包出去?二柱哥家上次还问过..."
"我想..."春梅咬了咬嘴唇,"让我哥和嫂子来管,给他们开工资。爹年纪大了,就让他还住在老宅看果园吧,反正他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让他去城里他肯定不乐意。"
青山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妻子的用意。春梅娘家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哥哥春雷老实巴交,嫂子王秀芬虽然精明却没什么经营头脑,加上老丈人年事己高,一家子的日子紧巴巴的。
"行,你拿主意。"青山拍拍妻子的手,"明天咱们回家一趟,把这事定下来。"
第二天上午,当青山和春梅站在春雷家门前时,正在院子里喂鸡的王秀芬惊得差点打翻食盆。
"哎哟!这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她慌忙在围裙上擦着手迎上来,眼睛却不住地往她们手上瞟,似乎想看看带了什么礼物。
春梅简单说明来意后,王秀芬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菊花:"这...这怎么好意思!快进屋坐!当家的,小妹回来了!快去割肉打酒!"
春雷从屋里出来,黝黑的脸上写满惊讶与喜悦,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是不住地点头:"好...好..."
午饭时,王秀芬使出了浑身解数——腊肉炒蒜薹、红烧鲤鱼、韭菜炒鸡蛋...摆了满满一桌子。她不停地给春梅夹菜:"妹妹,尝尝这个,你以前最爱吃的...你再尝尝这个……你哥特意让我做给你的。"
春梅小口吃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西屋——那是她和青山结婚前住的地方。墙上的年画还是当年的,只是己经泛黄卷边。她突然想起分家那天,王秀芬叉着腰站在堂屋,把好家具一件件往东屋搬,嘴里还念叨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妹子?妹子?"王秀芬的声音把春梅拉回现实,"你说是吧?"
"啊?"春梅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让爹还住东屋,我们搬去果园那边的小楼住,方便照看果树。"王秀芬脸上堆着笑,"你放心,我们一定把果园管得比你在这时还好!"
饭后,一行人去果园转了一圈。青山详细交代了各项事宜,春梅则叮嘱哥哥在家好好照顾父亲。临走时,春梅悄悄把父亲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鼓鼓的信封:"爹,这钱您自己留着,别让哥嫂知道。"
老人粗糙的手颤抖着,混浊的眼中泛起泪花:"梅啊...爹对不住你..."
"都过去了。"春梅轻轻抱住佝偻的父亲,"您保重身体,我每月都回来看您。"
回县城的路上,青山突然说:"果园收益的一成,单独给爹吧,就当他的养老钱。"
春梅诧异地转头,正对上青山温和的目光。她鼻子一酸,紧紧握住了方向盘上青山的手。
2001年的春天,在草花的坚持下,春梅一家搬进了县城的新家。这是一栋临街的三层小楼,一楼是"春梅果园"旗舰店,明亮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当季最新鲜的水果和春梅亲手熬制的梨膏、果脯;二楼是宽敞的客厅和厨房;三楼则是三间朝阳的卧室。
草花坚持要把最好的大卧室给青山和春梅。"爸、妈,你们辛苦了大半辈子,该享享福了。"她挽着春梅的手臂说。虽然己经相认一年多,每次叫"妈"时,草花还是会微微脸红。
每天清晨,十五岁的果果和草花一起出门——果果去县一中上学,草花去超市总部。虽然年龄相差近十岁,但两人相处得像亲姐弟。草花总会在果果书包里塞几个新鲜水果:"高中费脑子,多吃点。"
春梅常常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发呆。青山从背后环住她:"又想以前的事了?"
"嗯。"春梅靠在他肩上,"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是在陈家沟的老屋里,要摸摸草花的手才能相信这不是梦。"
草花确实每晚都会来父母房里坐一会儿。有时是汇报超市的运营情况,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春梅缝补衣服。十五年的分离,有太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常常是说着说着,母女俩就泪流满面,青山和闻声而来的果果便成了递纸巾的人。
2001年夏天,"春梅果园"在周边三个县城开了分店。草花创新的"果园首供"模式大受欢迎——每家分店都挂着合作果园的大幅照片,顾客下载视频就能看到水果从开花到结果的全过程。青山负责品控,每周都要跑遍所有合作果园;春梅则开发了梨膏糖、果酱等深加工产品,成为超市的明星商品。
2003年高考,果果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入安徽省农业大学。"我要研究果树基因改良,让我们村的梨子再也不怕病虫害!"离家那天,他拍着胸脯向父母保证。
大学里的果果如鱼得水,寒暑假回家总会带回最新农业技术。他教会村里年轻人用电脑管理果园,建立数据库分析土壤成分。渐渐地,陈家沟村成了远近闻名的科技示范村,常有外地考察团来学习。
2005年初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却如同暴虐的巨兽,在深夜悄然席卷了整个皖北平原。
那晚的风声凄厉得像是鬼哭狼嚎,青山半夜被窗户的震动声惊醒。他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一股刺骨的寒意立刻从脚底窜上来。"不好!"他心头一颤,连外套都顾不上披就冲下楼去。
院子里,月光惨白地照在温度计上——零下十度!这个数字让青山浑身发冷。他开着车就往村里跑。
"都起来!熏烟防冻!"沙哑的喊声在村道上回荡。
等春梅抱赶回来时,整个村子己经乱成一团。男人们扛着湿稻草在果园里狂奔,女人们手忙脚乱地生火。浓烟混着霜雾在梨园上空翻滚,远远望去,整个村庄仿佛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里。
二柱家的果园里,这个平日最要强的汉子正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捧着一簇花芽。那些本该在三月绽放的嫩芽,此刻己经变成了晶莹的冰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全完了..."他粗糙的手指轻轻一碰,冰晶就簌簌落下,露出里面己经发黑的花蕊。这个西十多岁的庄稼汉突然像孩子般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细小的冰碴。
天刚蒙蒙亮,果果就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了回来。大学生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晃晃,车把上挂着的实验仪器叮当作响。"爸!快带我去试验田!"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脸上还带着实验室熬夜留下的青黑。
当村民们聚集在果果那半亩试验田前时,奇迹出现了——那些不起眼的矮化梨树上,虽然叶片边缘也结了霜,但的花芽依然倔强地挺立着,在朝阳下泛着健康的红晕。
"这是...?"老支书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那些希望的花苞。
果果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还凝着白霜:"这是我从沈阳农科院引进的抗寒品种,去年偷偷嫁接了二十株。"他蹲下身,指着树干上那圈淡褐色的疤痕,"看,嫁接处己经完全愈合了。"
县农业局的技术员赶到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戴着金丝眼镜的副局长亲自蹲在田埂上,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些幸存的花芽。"了不起!"他拍着果果的肩膀,"这些植株的抗寒性至少比本地品种强三倍!"
二柱挤到最前面,黝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神奇的小树苗,突然转身对着果果深深鞠了一躬:"大学生,救救我们吧..."
当天下午,村委会的大喇叭就响起了老支书激动的声音:"全体村民注意!马上到村委会领接穗!果果培育的新品种,政府免费发放!"
暮色降临时,整个果园村却比过年还热闹。家家户户的油灯都亮着,男女老少围坐在炕上,跟着果果学习嫁接技术。春梅和几个妇女挨家挨户送红糖姜茶,热气在寒冷的夜里蒸腾成白雾。
青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摸出那枚随身携带的五角星徽章,冰凉的金属己经被焐得温热。"老伙计,"他轻声对徽章说,"咱们的儿子,真出息了..."
夜风掠过果园,那些新嫁接的枝条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没人知道,其中一株的树皮下,果果偷偷刻了两个小字——"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