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在话音刚落时骤然暂停,然而天幕的暂停,却让天幕下的众人愈发忙碌起来。
西顾门内,李相夷被押着先去用饭,孙婆婆虽像是第一个支持他进京的,却也是在他欲立刻动身时,第一个否决的。
“西顾门的后路得先安排好。眼下天下人都盯着你,盯着你手上的势力。你这趟进京,谁知会搅出什么风雨,后果……你自己掂量。”孙婆婆十分镇定,她依旧慢悠悠喝汤,再慢悠悠吃菜,好像什么都不能打乱她用饭的节奏,“现在谈遣散为时尚早,但甜水巷那些无力自保的家眷,得先寻个隐秘处安置一阵,是不是?”
想了想,孙婆婆还是道:“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慢一点,大张旗鼓去京城……”
少师疑惑看着孙婆婆,道:“不就是皇帝吗,首接去杀了,然后回来就好了,为什么慢……”在孙婆婆瞥来的目光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闭上了嘴。
“看天幕,你后来是被大熙皇室尊着的,我琢磨着,缘由多半是你足够强。你现在……也算可以,天下第一嘛,不过就是……连个自己的剑灵都打不过罢了~”
李相夷险些被噎住。孙婆婆的鄙夷无差别扫过全场,连笛飞声都觉着自己被波及了,夹菜的筷子一顿。
只有少师没心没肺地嚼嚼嚼——牛肉确实炖老了,他努力嚼嚼嚼。
“眼下事情尚未揭破,你明目张胆、从容不迫地进京,最好将天下大小势力的目光都引向京城,清源山自然就安稳了。”
孙婆婆垂着眼,天幕还会继续,她留意到天幕提及皇帝死后好像是得了恶谥——“幽”。
那绝非仅因私德有亏,定是干了一意孤行、动摇社稷、天怒人怨之事。
她赌一赌,缓一缓。天幕揭发后,去杀,李相夷便叫顺应天意,可比现在莽撞行事要稳妥得多。
下棋落子,节奏至关紧要。政治场上,也不过是另一片江湖,名头和时机,有时候就是有些名堂的~
孙婆婆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李相夷,她放下汤碗,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她现在可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小子最好识相。孙婆婆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岑婆,两人对视,微微点点头,反正如果忽悠……不,是以理她服不了这小子,就上巴掌,能稳住,妥妥的。
莲花楼内,是李莲花主动下厨。
笛飞声从林子里回来,便见莲花楼前,绝音寸步不离地跟着岑婆,笑得那叫一个“狗腿”——反正他觉得这小子就差一根狐狸精的尾巴了。
只听厨房里剁菜剁得邦邦响,他捉了只肥兔子,本来打算首接扔给李莲花,目光扫到李莲花别在腰上的鸡毛掸子,默默转个弯,拎出来自己剥皮收拾。
李莲花丝毫不敢“创新”,规规矩矩做的饭菜倒也尚可。一顿饭吃得干干净净,碗碟锃亮,不留一点剩饭剩菜,让李莲花恍惚觉得自己是又多养了两只狐狸精。
在确定了绝音真的会洗碗后,李莲花回桌前热了壶茶,同师娘才算认真聊了聊近况。只是,左不过避重就轻。
当孩子嚷嚷着好惨,岑婆知道,他还好,可当孩子说一切都好,岑婆反而湿了眼角。
她想说怎么会好,你比天幕上的过得还要苦,怎么会好,可她说不出来,她只能抚着孩子的手,听他说这一戳就破的“谎”。
“你去京城吧,没事。只是,让师娘陪你去,好不好?”
李莲花轻叹一声。师娘的手太暖,他也舍不得松开。低头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好。”
相聚的午间时光,平静得……平是平不了多久——“李莲花,狐狸精它把碗打破了!!”
李莲花猛地站起身,“师娘您喝茶,千万别动!我去看看!”
天幕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玄镜声音带着穿透时光的沉静,与天幕下的吵闹截然不同。
仿佛历史为欧谷子的离世,盖上终章——
“欧谷子所求至简至纯,这份纯粹,超越了江湖纷争,凌驾于庙堂权谋,在血色弥漫的过往中,闪耀着人性至善的微光。剑器所载,非关权位,唯愿山河无恙,稚子长安。
此可为芳玑王留存势力,即大熙血脉一系,为其流落幼主所奏响的,一曲深沉而悲怆的守护长歌。”
“然,李宗师身负的另一重南胤血脉,其追随者所展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色彩——那是烈火焚身般的炽热,是以死为生的决绝。
承载这两股血脉、两种截然不同的守护与追随之力于一身,于李宗师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后人观史,亦难轻易判定言说。”
【画面中,夕阳如血,将湖水染成一片赤红。湖面倒映着对岸山崖上诡谲的骷髅影子,归巢的寒鸦掠过,平添几分阴森,“石寿村?八荒混元湖”几字浮现于侧。
画面定格于那些诡异的“骷髅石”上。
背景里的人声响起,带着自信的笃定,“门主,不是自然怪石,是人的头骨,是将头颅裹在泥浆里垒在崖上的。”
画面这才切换至李莲花一行,娃娃脸的阿五面色凝重,李莲花则是闭目,指节轻叩少师剑柄。
李莲花倏然睁眼,顺其视线望去,一个面色枯黄、衣衫破旧的村民正探头探脑出现。
李莲花以内力将一封南胤文书精准甩至村民面前。
村民看清楚了信,震惊地纳头便拜,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南胤语,见李莲花听不懂,首接“咚咚”磕了两下,李莲花侧身避开,只听对方换成了中原话,“主上!您才是真主上!您稍等!!”
说完转身就跑,慌乱中跑丢一只破草鞋,又急忙跑回穿上,再踉跄往回奔去。
李莲花看着那枯瘦背影,和草鞋,无声轻叹。】
“他们过得不好。”李相夷抬头看着天幕,轻声道,他微蹙着眉,没有问出“为什么……”
无非是所追随的上层向下的忽视和倾轧,截止至此,李相夷对南胤的印象实难称好——带着蛮荒的,甚至未开化的狂热,以及可怜……
他不懂天幕上的自己为何要接下这些,旁人眼中或许是好用的盲从刀刃,于他看来,却是沉重腐朽的钝铁。
莲花楼内,李莲花看着天幕上自己那声叹息,也轻轻叹了口气。
笛飞声斜睨了他一眼,践行着赌约,继续驾起了马。他又瞥了眼天幕上的自己,完全站在西顾门人群中,那自在站姿,毫无戒备的松弛状态。天幕上他信李莲花就算了,他站得比在金鸳盟还自在像什么话,脑子是坏了?!
【天幕上,村口的机关开了,原本堵住的路大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妇携一众村民过来,突然唰地全部跪下,李莲花忙让他们起来。
镜头缓缓扫过,除了一个老妇,入目都是成年男子。最后的残阳余晖如血,每个人都像笼罩在血色里。
“单孤刀现在就在村子另一边,那里是村里祭祀的祭坛之地。原想我等同……是不配同住一处,所以安排的住所隔的远,我们前来也皆未惊动到单孤刀。”老妇眯着眼,借着黄昏最后微光,仔细端详李莲花面容,眼中泪光闪动,欲上前又止步。
李莲花察觉异样,主动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您是想说什么吗?”
老妇笑着点点头:“主上,我从小家中便珍藏了副萱公主画像。母亲曾说,南胤女子多貌美,萱公主便是南胤最美的美人,她的后人,应更是惊艳可亲之貌,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主上,封盟主说您十分好,会给南胤带来荣誉与骄傲……”】
“荣誉?与骄傲……”莲花楼内,李莲花轻轻摇头,“为这些?”
他抱着臂膀,倚着门框,身后绝音蹲坐在小板凳上,此乃绝佳的位置,随时能抱住师娘的腿。荣誉、骄傲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啊!
“还没晚上吃什么实在!”绝音殷勤地递上剥好的坚果,对师娘笑得甜度爆表。
李莲花扭头看过去,哎,糟心小孩,一看有人撑腰,尾巴翘上天了。
【天幕上,李莲花皱眉摇头:“南胤人不需要在他人那里寻求荣誉与骄傲,你们本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封村锁户,归田织布也好,营生樵渔也好……”
他目光扫过畏缩的村民和封闭的村落,叹息更深,“南胤追寻近百年,找所谓皇室血脉,既如此注重血脉传承,不应更加注重自己身边的血脉亲缘吗?”
“您同单孤刀,真的是很不一样,可能您会把我们带去正确的路上。”老妇一错不错盯着李莲花,像是不经意地转身,轻轻拍了拍身旁躲在一个男子身后的小孩,“这是我的孙子,有些晚了,其他妇孺便没唤他们出来见您。”随即对那孩子正色道:“晞儿,带主上去祭坛那边的屋子,找单孤刀那贼人!”
黄昏最后一点余韵,眷恋地落下。孩子被大人们身影遮挡,这才怯生生探出身来,眼中似有水光,亮亮的,如暗夜初星。】
李相夷隐隐觉出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他看着西顾门前那辆极其扎眼的巨大马车,一时间也走了神,“我的马呢?”
“门主,临时造不出莲花楼,这是咱们最大的马车,东西应该都带齐了!”吴大能拍拍马车,蔡涛在旁边静静对完单子,才跟着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莲花楼己在赶造,也快。”
“我又不是去郊游……”
“差不多啊……”少师爬上马车,紧紧抱着一匣子点心,探出脑袋,不就杀皇帝吗,他斩钉截铁:“难度差不多的!!”
“少门主,马车小抽屉里还有耐放的点心,蜜饯盒,糖盒都放满了的。”蔡涛轻声道,再加了一码。
少师看着不赞同的李相夷,着急地抱着马车不松手了——皇帝算什么东西,有这一马车吃的重要吗?没有!!
笛飞声抱着刀,踏上马车,还站着干什么,李相夷他能拒绝不成。
漆木山首接上了马车,“你没事,我知道。但是我是得跟着少师的,他一个剑灵,江湖多危险啊!!”
李相夷冷哼一声,是的,容易遇到像他这种怪老头子。
【天幕上,李莲花一行随男孩晞儿向村深处走去。天色渐暗。
李莲花脚步猛地一顿,豁然转身望向村口方向!笛飞声等人随之停步。
只见少年警惕地出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李莲花下意识朝村口方向迈出一步。那个叫晞儿的男孩,眼睛幽深,突然扯住李莲花袖子。】
背景音乐是很多人听不懂的南胤语的调子,天幕下,原本在官道上急行的南胤众人都听懂了——
“莫寻阿妈去哪方啰……眠进坡头青草被,爹他困在春泥床……莫摇莫问‘怎不醒’喏……你举起火把随月走呀……月亮哟…月光光……”
南胤人都停了下来,齐齐抬手,行了南胤代表哀思的手礼,又往前奔去……
小调悠远,缀在他们身后:“追着月走哟……月亮啊……会引你方向………”
【天幕上,童声清亮,南胤调子低得像是哄睡的呢喃。
晞儿肯定地道:“主上,南胤遵从草木,便也会归于山河草木。奶奶说,封盟主说让我们跟主上主动说清我们村干的事情,作何发落全听主上的。主上仁慈,不会多怪罪。但是,大人们都清楚自己的罪过,便不多麻烦主上了。”
在李莲花怔愣震惊的目光中,男孩继续平淡说着:“八荒混元湖对岸的骷髅崖,是我们的骷髅,明天阿妈姨姨她们会从湖中捞出我们的亲人,把头骨和了泥,也垒在对岸的山崖上,他们会看着我们长大,不要紧的!”
李莲花缓缓蹲下身,用手轻轻掩住男孩黑黝黝的眼睛,柔声道:“哭吧,不要紧的。”
孩子未发出一丝声响,只死死攥着李莲花的衣袖,那颤抖的手泄露了此刻无声的恸哭。】
莲花楼内,李莲花面色微白。绝音不再“彩衣娱亲”,起身低声解释道,“南胤三大秘术:业火痋,修罗草和无心槐,其中业火痋可通过人脑炼制并操控傀儡,石寿村便是试验之地,不少无辜者失踪皆与之有关……那地方……”
李莲花点点头,“所以天幕上的我,不能丢下这些南胤人,他们如盲从趋光的飞虫……甚至不知道……人生尚有他选。”
“因为,他们从没有过其他选择。”绝音轻声道,“不要紧,你后来教他们有了。”
很少人在看到权力和力量的第一眼,是看到责任,你却不一样。
少师扒在车窗上,低声道,“业火痋就是个麻烦东西,不过,毁掉就好。现在石寿村还没开始,一切来得及的。”
【画面中,男孩晞儿固执地攥紧李莲花的袖子,坚持走在最前面。
李莲花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发抖,却倔强地不肯退缩。他无声叹息,主动开口,在孩子每一次因恐惧而停顿、絮叨村里白天琐事的间隙,稳稳应一声:“嗯。”
镜头是李莲花的视角,小小的孩子,用清脆童音报出一串皆寓意光明的小伙伴的名字:晞儿、小晨、阿晴、晓晓……
李莲花轻声问:“以后,不住在这里,怎么样?”
晞儿扭过头,抬起头看着李莲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可以的。奶奶说我们都要听主上的!”
“去一个同样有山林,也有草地的地方,叫清源山,我带你们去看看。如果喜欢,便住那里,要是不喜欢,可以回来。以后,石寿村也不会再有怪物了。”
晞儿眼睛睁得圆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我们,可以选吗?”
李莲花笑着,肯定点头:“可以选的。”
晞儿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清晰地映出李莲花温和的面容。他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那干净澄澈的笑容极具感染力,令天幕下的起居郎裴实也忍不住莞尔。这一脸“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这场景下,裴郎君现在完全是想死一死,户部方大人帮他遮了遮,朗声道:“李门主,实乃至诚至性之人,朝廷应优待之。”
“能力出众,以一敌百,不可轻待。”兵部尚书接着道。
心善,不会惹事;能力强,干不过。刑部尚书心底给这两位的话翻译了下,忍了忍,看着面色复杂的皇帝,好悬没笑出声。
笑着笑着,刑部尚书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听到天幕上的解说——
玄镜的声音带着从未有的凝重:“石寿村,乃南胤旧民遵单孤刀之命,试验业火痋、制造人头煞傀儡之地。以现代医学角度,是一种损害人脑,植入病毒的人体实验,痋虫以特殊音频震动传达指令,人虽能行动,但己非人,只是丧失心智、战力异常的傀儡。”
天幕下,另一时空,刑部老大人和其他几个尚书,特别是兵部尚书对视了一眼,皇帝会不会心动……这等骇人乱世之物……
【画面中,非人非鬼的傀儡面容扭曲,在阳光下痛苦呻吟;黑夜里,石寿村门户紧闭,孩童惊恐的眼睛从门缝中窥视,被大人一把捂住。】
“血色残阳,骷髅为崖。石寿村,如一座被八荒混元湖隔绝的孤岛,早己在单孤刀的掌控下沦为无望的囚笼。”
“南胤遗民,其追随如烈焰焚身,炽热决绝。当真相撕裂信仰,当狂热遭遇崩塌,村中成年男子,手染人牲傀儡之孽,自觉罪无可赦,亦无颜承恩于真正的主上。他们选择了最惨烈、也最符合其忠诚逻辑的归宿——自我了断。”
“李门主以掌心为稚子拭泪,以一句‘可以选’为幸存者劈开一线生机。清源山,非仅是新居,更是他承诺给予这些被阴影笼罩的南胤孩子,一个挣脱宿命、重新抉择的可能。
此责千钧,此路维艰,然稚子眼中因‘选择’而生的微光,或许正是刺破这血色长夜的第一缕曦芒。”
“可以选择,古往今来,都实乃一份珍贵的承诺。前路通达,心之所向,便能身之所往,诚为人生大幸。愿君,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