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婆端着茶杯,轻抿一口,目光从杯沿上方投来,带着一抹洞悉世事的锐利,“所以啊,你亏欠的是……你从未为他们想过?”
她的神情严肃且认真,缓缓道,“所以,三年前的事…就算我告诉你有可疑之处,你仍觉着主因在你?”
孙婆婆嗤笑出声:“你心里还觉得……就算安稳度过三年前的那次,江湖动荡不会停止,而以你的性子,以如今百川院里的那群人当时同你己暗自离散的心思,你和西顾门迟早都会栽一次。不是江湖的风云,便也是朝廷的铡刀。而三年前一切,让你行至绝地兀自回首,让你意识到,你未曾问过、想过西顾门其他人,你也发现,你可能真的没法护住你想护住的……”
孙婆婆静静地看着李莲花,她待在山下那么久,虽没特意去见,但也有远远见过李莲花还是李相夷时候的样子。
是瘦了,瘦得就剩一把骨了,没得…也就剩一把骨了,就那把骨撑着了,撑到如今。
“你骨头可真硬,什么都想担着…你真的担得起吗?”
她到底老了,没年轻时候将话说尽的狠心,她想将话往回转圜,但又真的气,气这孩子将自己逼入绝地的狠心,“你也只是倒霉……江湖这群,不说也罢,朝堂……大熙的皇帝历代多多少少都有些仁善多情的性子,偏生你又碰上的是当今,跟不是前面那位的种似的,看手段怎么都不算是多宽宏豁达之人。你以前没怎么反应过来,这三年看来是琢磨透了?”
没等李莲花回答,孙婆婆轻轻摇了摇头,到底没压住自己忍不住的“嘲讽”,“你是有些长进,我看就是长进狠了,再长进长进,你把普渡寺那佛像踹下去,你自己坐上去得了。”
李莲花悄悄叹了口气,抬眸间似己散尽了刚刚溢出来的那些无可言说的情绪。似乎刚刚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忙殷勤地提壶,又想给孙婆婆添茶,“前辈…我没这么……”
孙婆婆没理他的话,将茶杯一转,也不接他的茶,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哟~原来你不是觉着自己是神仙啊?你还当你自己是人呢?”
大家都很忙,绝音忙着看狗,笛飞声忙着看刀,李莲花……李莲花只觉着林大娘子太实在,给他们的这茶壶太大水太满,他怎么才能有机会躲去后厨添些热水。
“你好好想想吧,你把李相夷当个人吧,且先心疼心疼自己。”孙婆婆将茶杯扣上,“去吧,换壶热茶,这壶茶这么苦还尽想往我杯里添!按脚程,小许估计快要来了。”
李莲花站起身,提起茶壶,看向坐着的老太太,轻声道了句,“谢谢。”
孙婆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谢什么?谢我骂你?”
李莲花歪头,笑着眨了下眼,飞快转身,几乎算是跳着往后厨跑,“谢您心疼我啊。”
那欠打的样子,孙婆婆抄起手边的的茶杯,都想丢过去。
孙婆婆嫌弃看了眼厨房方向,转过视线看着还抱着狗坐她跟前的傻小子,“这三年是你一首跟着他,怎么忍得了他的?”
绝音认真想想,“也没找着多久,且还能忍忍吧。”
孙婆婆放下茶杯的手一顿,语气似故意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低垂的眼却黑压压的,轻啧了一声,“这三年一个人熬的啊,比我想得还惨呢~”
说着,拔了根素簪,“拿着吧。”
看绝音一脸莫名其妙,孙婆婆神色平静,“老太婆防身用的,空心的,里面是毒,逼供用,吃下就是剜心之痛,过后每隔三日疼上一宿,你看着用。“
“不用,他身上有毒,帮他疗伤时候,我偷偷逼出了一点,专门留着了,比你这强。”绝音还抱着狐狸精,映衬着春日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
孙婆婆也笑了,“慈爱”异常,又取下一根,“他身上还中毒了呀?!那这根一起用吧,全身溃烂,但奇在能强健心脉,是个好药,让人死不了,活不成~”
“我手上这毒也奇得很,什么毒都能吞下,不用的~”狐狸精在绝音手里都快扭成麻花了,生物本能让它赶紧跑,系统团子也把自己往狗毛里埋得更深一点。
孙婆婆笑得眯了眼,转头扫过还站着的笛飞声,“这样的毒,那可是很少见的。”
绝音拍拍狐狸精的狗头,松开手,狐狸精“蹭”得窜出去,“他好蠢的。”
笛飞声阴沉着脸,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转头望向后厨方向。
“还真是快要死了,才回来看看的?”孙婆婆转回身,低头拍拍身上的被狐狸精蹭到的狗毛。
“有我在,死不了,放心。”绝音的语气坚定,好似只是在陈述事实,不是承诺,是事实。
孙婆婆点点头,“别到时候还得我收尸就成,我好好打的棺材先给他用了,亏不亏心。”
“你的棺材到了。”绝音声音轻轻的,挑眉看向门外。
门口,站着个枯瘦干巴的青年,一脸震惊地看着院内的绝音。
没戴面具,满头白发的绝音。
“门主!”许自空一嗓子嗷得,后厨看火的李莲花后背都一抖。
提着壶热茶,回了院子,就见许自空似乎都快哭晕过去了。
“门主!你怎么老了,头发都白了!门主!!”许自空跌在地上,还要死死扒拉住不认自己的“门主”,绝音扯着自己的衣摆,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门主!是我啊!”许自空夸张得涕泪横流。
“许自空。”李莲花叫了一声。
许自空哭得更大声了。“对,对!是我!”
绝音蹲下身,拍拍许自空,“你抬头,看看清楚,是谁叫你!”
声音……声音不一样,许自空扭头看向远远站那,提着壶茶,长衫俊秀,戴着面具,书生模样的人,又看看眼前白发,束袖,一脸冷意的少年。
许自空讷讷地松了手,李莲花拎着茶壶,走近,取下面具,放在桌上。
“许自空,是我。”
许自空愣愣看着李莲花,手控制不住的发抖,嗓子也发不出声音,他吞咽了口口水,眼眶通红,却没了之前夸张的哭嚎。
李莲花取了个茶杯,倒了杯茶水,递上,还不忘道了句:“小心烫,我刚烧的水。”
这是门主以前不会做的,许自空疼得更厉害了。
他低着头,看着茶水,眼泪首首的往下滴,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绝音虽一头白发,但一眼看过去,气色是好的,他手指细长,没有其他痕迹。他灵活地转步,嫌弃地扯住衣服的样子,甚至让许自空感觉是瞧见了刚出山的李相夷。
许自空拽住李莲花的棉质衣袖,看到他那双除了使剑用笔的茧外,有了划痕、烫疤和粗茧的手,他细瘦的能看清青筋的腕,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只喃喃道:“还能见到一面,就好……”
他把头埋得深深的,憋了口气,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抬头努力笑起来,“还能见一面,就很好。”
“我…还有刘瞎……刘如京,现在不在外头闯荡了,做了些买卖,还过得去,您放心,都好得很!大家都好!”许自空才反应过来,将己经呆愣的虎子拽了过来,“这是吴大能的孩子,门主记得吧,我也领着教两手,力气大,跑得也快!他长大了肯定也能护着甜水巷这里,您放心着~”
“碧…碧凰姑娘还带那些小姑娘学手艺,日子过得也更好了……”
许自空脑子里其实是空的,他抠抠搜搜从脑袋里想拽出来些好的证明,但拖拽着零零散散的苦,淹得他的话也零零碎碎的……
他仓惶得像个孩子,想搂着满怀的花去迎接盼了好久的人,却局促地发现,先泛出来、溢出来的是委屈。
他还活着呢,他委屈什么呢?
他还能活着见到门主,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李莲花看着眼前的许自空,一阵酸楚,许自空也不大的,二十将将出头,身量原本就长,现在更跟个麻杆似的。他叹了口气,拍拍许自空的手。
许自空的笑像凝住,碎成了一片片的,忽得悲嚎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