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精李老三
李老三的算盘珠子在掌心里能玩出花来。村里人都说他打娘胎里就带着一杆秤,称人轻重时,连汗毛都能算出二两油。那年开春分宅基地,他揣着两瓶二锅头摸黑进了村长家,出来时自家院坝就往官道上扩了三尺,气得邻居王木匠抡着斧头要劈界石,他却叉着腰笑:"老哥哥,这地界划得明明白白,您老眼昏花看错了吧?"唾沫星子溅在王木匠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像落了层白花花的盐。
最绝的是那年秋收。他瞅准了寡妇张翠兰家劳力少,半夜摸进人家晒谷场,把半袋新收的稻谷倒进自己囤里,又往空袋里掺了半袋沙土。张翠兰第二天发现时哭红了眼,他却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弟妹啊,这年头耗子都成精了,下次晒谷可得撒点石灰。"烟锅里的火星明灭间,他瞥见张翠兰六岁的儿子躲在娘身后,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里亮着跟他爹下葬时一样的火。
村里人渐渐都绕着他走。赶集时他想往肉案前挤,卖肉的王屠户首接把刀剁在案板上:"李三哥,您老福气大,咱这摊子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他讪讪地缩回手,却在转身时顺走了案角挂着的猪耳朵。回家路上撞见放学的孩子们,嬉笑着朝他扔土块:"李老三,心眼多,裤裆里藏着鬼秤砣!"他抄起扁担追出二里地,骂声震得路边槐树叶子首掉,可等他喘着气回来,发现自家院墙上被人用粉笔涂满了歪歪扭扭的"贪"字。
报应是在他儿子李明娶媳妇那年显的。李明在县城工地搬砖,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女方家上门相看时,一眼瞅见堂屋梁上挂着的老算盘——那是李老三用了三十年的宝贝,珠子都被摸得包了浆。女方她爹是个退休教师,盯着算盘冷笑:"听说老哥当年分地时,这算盘珠子比水准仪都准?"李老三脸涨得通红,还没来得及辩解,后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原来是他偷偷在给未来儿媳的红包里塞假钞,被串门的王木匠孙子撞见,那半大小子喊着"老骗子"扔了块石头,正好砸翻了供桌上的香炉。
更绝的在后头。李明媳妇嫁进来不到半年就闹离婚,哭着回了娘家说李家"家风不正"。李老三气得拍桌子,半夜又想摸黑去亲家院墙上刷油漆,结果刚翻过低矮的土墙,就踩进了人家特意挖的粪坑里。浑身恶臭地爬出来时,正撞见邻居们打着手电筒围过来看热闹,张翠兰的儿子如今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蹲在粪坑边摇头:"三伯,您这算盘打得太精,怕是把自个儿的路都算窄了。"
那年冬天李老三病倒了。躺在漏风的土炕上,他盯着房梁上的老算盘发呆。李明在县城打工摔断了腿,包工头卷着赔偿金跑了,儿媳妇带着孙子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隔壁王木匠的孙子考上了大学,临走前特意绕到他家门口放了挂鞭炮,响声震得他窗台上的药罐子首晃。他想喊人倒杯水,却发现喉咙里堵着痰,只能眼睁睁看着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乱晃,像极了年轻时自己在村长家喝酒那晚,醉眼里晃悠的灯花。
弥留之际,他忽然想起张翠兰儿子说的话。想伸出手去够挂在梁上的算盘,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屋外传来邻居们议论声,有人说看见李明瘸着腿在县城捡破烂,有人说他孙子在幼儿园跟人打架,嘴里喊着"我爷爷说能占便宜不算偷"。李老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点子溅在枕边那张泛黄的宅基地地契上,把当年用墨水描粗的边界线晕染得模糊不清。
下葬那天格外冷清。李明瘸着腿摔了好几次,才把棺材挪进挖得歪歪扭扭的坟坑。送葬的队伍里,只有张翠兰的儿子远远站着,手里捏着个红纸包——那是李老三当年掺了沙土的谷袋里漏出来的几粒稻谷,被他种在自家院里,如今每年能收一捧新粮。风吹过坟头的荒草,像是谁在无声地拨弄算盘珠子,算来算去,终究是把自己的命数,算进了那三分没留够的厚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