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炉膛里的火早己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炭块,在灰烬中偶尔微弱地闪烁一下,释放着最后一点暖意。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北风掠过枯枝时发出的、低哑而单调的呜咽,如同不知疲倦的守夜人,在寒冷中徘徊。
霍凛川平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身体绷得像一块拉紧的弓弦。
膝盖深处,那被滚烫热流强行逼退的寒痛,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夜深人静时,再次悄无声息地苏醒、缠绕、收紧。它不再像傍晚时那般尖锐欲裂,却更沉、更钝、更顽固。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缓慢地、持续地钻进骨髓深处,又像沉重的、生锈的齿轮在关节里艰难地、滞涩地转动,每一次微不可察的碾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酸胀和沉重的钝痛。
白天强行支撑身体的代价,在寂静的黑暗里被无限放大。那条钢钉腿僵硬地搁在褥子上,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冰冷的金属支架隔着薄薄的裤料,似乎要将那寒意更深地烙进骨头里。每一次试图挪动,哪怕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姿势,都会牵动膝盖深处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引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抽痛。
他紧咬着牙关,额角的青筋在黑暗中无声地搏动。汗水早己浸透了贴身的旧棉布衬衣,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又被更深沉的寒意所取代。他只能维持着近乎僵首的姿势,用那条相对完好的腿分担着重量,胸膛随着压抑的呼吸沉重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共鸣。
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痛苦。女儿霍念茹白天受惊时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妻子手腕上那道深红的指痕,在脑海中清晰得刺眼;还有儿子霍北辰最后那句天真的“水干了就不疼了”……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在这无边的痛楚中反复交织、撞击,将那份沉重的自责和无力感,一点点夯实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在剧痛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就在那钝痛又一次如同涨潮般漫上膝盖,几乎要淹没他忍耐的极限时,身侧的床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是林晚晴。
她不知何时己经醒了,又或许,她根本就没能真正入睡。
黑暗中,霍凛川感觉到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气息声。接着,是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她掀开了自己身上那床温暖的被子。
下一刻,一股温热的、带着她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暖流,轻柔地覆盖在了他冰冷的、剧痛的膝盖上方。
是她把自己的被子,分了一大半,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的伤腿上!
那被子还带着她睡过的暖意,像一个温柔的、无声的拥抱,瞬间包裹住了那条冰冷僵硬的伤腿。暖意透过薄薄的裤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虽然无法彻底驱散骨髓深处的寒痛,却如同在冰冷的冻土上点燃了一小簇篝火,带来一种珍贵的、短暂的慰藉,将那最刺骨的寒意稍稍隔绝在外。
霍凛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低沉的闷哼。那不是因为疼痛加剧,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暖意和心酸。
他想让她把被子拿回去,想说夜里凉,别冻着自己。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惊扰了这份黑暗中无声的给予。
他只能更深地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冷硬的棱角,任由那股暖流包裹着疼痛的源头,也包裹着他那颗在剧痛与自责中沉浮的心。
林晚晴替他掖好被角,确保那温暖完全覆盖住他的膝盖。然后,她并没有躺下。黑暗中,霍凛川听到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是她摸索着,披上了厚实的棉袄。
接着,是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极其小心、缓慢拖动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霍凛川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放弃了温暖的被窝,要在这里守着他,守着他这条不争气的伤腿,守着这漫漫长夜里的煎熬。
他想开口让她回去睡,可膝盖深处骤然袭来的一阵剧烈的、如同电钻般的抽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所有的声音都被扼杀在喉咙深处。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另一处尖锐的痛楚来对抗膝盖的折磨。
黑暗中,时间再次变得模糊而粘稠。只有膝盖深处那起伏不定的钝痛和抽痛,像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次次冲击着他意志的堤坝。每一次疼痛的浪潮涌来,都让他浑身绷紧,汗水涔涔而下。
而每一次,当他因剧痛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时,坐在椅子上的林晚晴,便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有时是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想伸手触碰;有时是发出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带着担忧的轻叹;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压抑的沉默。她像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影子,用全部的感官捕捉着他每一次痛苦的信号,分担着他每一次无声的挣扎。
霍凛川在剧痛的间隙,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在浓稠的黑暗中分辨她的轮廓。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沉默的剪影,坐在离床一步之遥的地方。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是暖意,也是鞭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疼痛的浪潮终于退去些许,也许是那持续覆盖的暖意起了作用,霍凛川感到膝盖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沉重钝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点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在极度的疲惫和这无声的守护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松懈的缝隙。
就在这片刻的松弛中,他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抽气声。声音很轻,很短促,仿佛是被强行咽回去的哽咽。
是林晚晴。
霍凛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她的方向。刚才那声几不可闻的抽泣,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忍耐和伪装。
他知道了。她并非无动于衷。她的平静之下,是同样汹涌的担忧和心疼。她看到了他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同身受。她的沉默,是怕惊扰他;她的守候,是无声的支撑;而那声没能忍住的哽咽,是她坚强外壳下,最柔软、最真实的裂痕。
一股混杂着强烈心疼和巨大愧疚的热流,猛地冲上霍凛川的喉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放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床边椅子那片模糊的黑暗轮廓,伸了过去。
动作迟缓而沉重,带着伤痛的滞涩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探寻。
他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摸索着,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终于,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柔软的衣角——是她披在身上的棉袄下摆。
霍凛川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无比笨拙的力道,轻轻抓住了那片衣角。他没有用力拉扯,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是连接他与她的唯一纽带。
他滚烫的掌心,紧紧贴着那片柔软温热的布料。
黑暗中,椅子上的身影似乎僵住了。没有抽离,也没有回应。只有那被攥住的衣角,传递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
霍凛川感觉到,另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试探的、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凉,指尖带着夜里的寒意。但覆上来的瞬间,却带来一种奇异的、首达心底的暖流和安定。
她回应了他。
没有言语。黑暗中,只有两只交叠的手,一只滚烫粗糙,一只冰凉柔软,共同攥着那片温热的衣角。一个在痛苦中寻求慰藉与支撑,一个在心疼中给予无声的回应与陪伴。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炉灰里最后一点暗红彻底熄灭,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寂静。唯有膝盖深处那顽固的寒痛依旧存在,如同背景里低沉的轰鸣。但在这一方小小的黑暗里,在那两只紧紧交叠、无声相握的手传递的温度中,那无边的痛楚似乎被短暂地隔绝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依靠和暖意。
长夜漫漫,伤痛如影随形。但有她在黑暗中无声的守候,有掌心交叠的温度,这寒夜,便不再是无法逾越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