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篱笆时，马姑娘的布鞋底己经沾了三层晨露。
她蹲在“虫情监测岗”的木牌下，膝盖压着那本带锁的小本子，正对着一簇虫蜕发愁——豆粒大的白色壳子蜷成月牙状，边缘还挂着半滴凝露。
“林姐姐！”她扭头喊了一嗓子，发辫上的蓝布绳被风掀起来，“这蜕壳和昨天的不一样！昨天是灰的，今天泛白！”
田埂上，林清梧正踮脚查看新栽的药苗。
听见声响，她指尖还沾着的泥土，就快步走了过来。
蹲下身时，粗布裙角扫过马姑娘的手背，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
“这是金环蛉的蜕。”她用草茎挑起那枚壳子，药魂在识海里轻轻震颤，“你看壳顶的纹路——像不像细金线？”
马姑娘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虫蜕：“可昨天在槐树下捡到的，纹路是首的！”
“因为风向变了。”林清梧指着东边翻涌的云，“昨夜起了东南风，金环蛉喜欢顺着风势迁飞，新蜕的壳会比逆风时更薄、更白。”她从怀里摸出块碎炭，在小本子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风向符号，“记下来，虫蜕颜色变浅那天，要在田边多撒一圈石灰粉——它们要产卵了。”
马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炭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林姐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清梧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前世在药庐里，自己也是这样追着师父问东问西。
那时陆远山总说她“钻牛角尖”，现在想来，倒像是怕她太聪明。
“多记，多问，多琢磨。”她伸手替马姑娘理了理被露水打湿的额发，“等你记满三本，这药田的虫儿，比你兜里的糖块还听话。”
话音刚落，田埂那头传来粗哑的唤声：“清梧丫头！”
苏阿婆佝偻着背走过来，怀里抱着本裹了蓝布的旧书，边角磨得发亮。
她布满皱纹的手拍了拍书皮，泥点簌簌掉在青石板上：“昨儿翻旧木箱，翻出我师父传的《百虫解》。你看看，里头有没有能治虫灾的法子。”
林清梧接过书，指尖刚触到泛黄的纸页，药魂便如沸水般翻涌——那是古医书特有的沉郁药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
她翻到“驱虫篇”，眼尾微微上挑：“阿婆，这里写的‘百部草汁配苦楝子’，再掺半钱蟾酥……”
“对喽！”苏阿婆一拍大腿，枯枝似的手指点着书页，“我师父说，这方子要在卯时露水未干时熬，药汁顺着田垄浇下去，虫儿沾着就跟见了鬼似的往土里钻！”她从布兜里掏出把深褐色的草叶，“我今早去后山采了百部草，够熬三大瓦罐的。”
林清梧的指甲在书页上轻轻叩了两下。
前世她被陷害时，药庐里的古籍全被陆远山烧了，没想到今生能得这卷《百虫解》。
她抬眼望向药田，新栽的赤阳藤正抽出嫩红的穗子——那是她昨日特意让李铁匠从邻镇捎来的，藤蔓攀着竹架往上爬，像一串挂着的小灯笼。
“阿婆，等会我教您熬药汁。”她把书小心收进怀里，“这赤阳藤的花穗晒干磨粉，掺在药汁里，驱虫效果能翻一倍。”
苏阿婆眯眼笑成一道缝：“丫头心里早有谱了吧？”
林清梧没接话，只望着赤阳藤新抽的嫩芽。
风掠过田垄，带来若有若无的甜腥——那是王管家留下的引虫香残味。
她低头时，袖中传来细微的震动，是沈昭让人送来的密信。
“清梧。”
沈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沙砾般的低哑。
他站在田埂尽头，玄色官服沾了点草屑，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碎布——是王管家亲信的衣物。
“城东旧宅的墙根下，挖到半坛密信。”他走过来时，靴底碾碎了几株杂草，“王管家在给陆远山写求援信，说‘林清梧的药田是块肥肉，再不动手就啃不着了’。”
林清梧捏着密信的手微微发紧。
前世陆远山也是这样，先派喽啰试探，等她放松警惕，再亲自来摘果子。
她望着沈昭腰间的玄铁剑，剑穗上的红珊瑚在晨光里泛着血光。
“放消息出去。”她忽然笑了，“就说我明日要去邻镇采千年人参，药田只留马姑娘和几个老弱看守。”
沈昭的瞳孔缩了缩：“你要引他上钩？”
“王管家这种贪心的，见着肥肉哪肯等？”林清梧指尖抚过《百虫解》的书脊，“他若真能联系上陆远山……”她没说完，目光扫过田边的赤阳藤，“正好让我看看，这虫灾背后，到底爬着多少条蛆。”
沈昭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指腹擦过她眼角的薄茧：“我让萧景明带人埋伏在旧宅周围。王管家的人只要露头——”他的拇指轻轻碾过剑穗，“一根汗毛都别想带走。”
第三日卯时，药田外的土路上扬起一阵尘烟。
林清梧蹲在灶前添柴火，听着门外的动静，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她往瓦罐里加了把赤阳藤花穗，药汁立刻泛起玫瑰色的泡沫，甜香混着苦楝子的辛味，顺着风飘出半里地。
“林姐姐！”马姑娘从监测岗跑过来，辫子甩得像个小陀螺，“镇东头的张婶说，看见王管家的马车往南山去了！”
林清梧搅药汁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灶里噼啪作响的柴火，火光映得眼尾发红：“去把苏阿婆的竹篓拿来，装半篓新熬的药汁。”
马姑娘应了一声，转身跑向草棚。
林清梧趁机摸出藏在砖缝里的小瓷瓶，往药汁里滴了三滴无色液体——这是她用曼陀罗花汁配的，能让人西肢发软却不致命。
前世陆远山的手下总用这种手段，现在轮到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未时三刻，沈昭的玄色披风卷着风冲进药田。
他腰间的剑还滴着血，却小心护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缩成一团的王管家。
“他带着两个护院，想往药田投虫蛊。”沈昭把王管家扔在青石板上，靴底碾住他的手腕，“萧景明在旧宅搜出二十坛引虫香，还有封没写完的信，抬头是‘陆公子’。”
王管家的脸涨得像紫茄子，唾沫星子喷在青石板上：“林清梧你敢动我！我表兄是陆公子的座上宾——”
“啪！”
林清梧甩了他一记耳光。
前世她坠崖前，陆远山也是这样，说“你不过是个弃女，凭什么和我争”。
她蹲下来，指尖按在王管家喉结上，药魂瞬间探入他体内——心跳如擂鼓，肺里全是烟味，显然刚吸过鸦片。
“陆远山现在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在京都听戏？还是在药庐翻我的医书？”
王管家的冷汗浸透了粗布短打：“我、我不知道……陆公子只说让我盯着药田，等您……”
“等我死？”林清梧笑了，“可惜我活过来了。”她站起身，对沈昭颔首，“送他去镇衙。供词里要写清楚，是谁教他养虫，是谁给他送的引虫香。”
沈昭拎起王管家的后领，像拎只死鸡。
经过马姑娘身边时，他忽然顿住，低头看了眼她怀里的小本子：“记虫蜕呢？”
马姑娘慌忙把本子藏在身后，耳尖通红：“林姐姐说，要记全了才能当药田大管家！”
沈昭低笑一声，玄色披风扫过她发顶：“有志气。”
三日后，镇里的乡绅们被请进了药田。
刘员外捻着胡子站在田埂上，目光扫过绿油油的药苗，又落在田边的“虫情监测岗”上：“林丫头，前日那虫灾闹得凶，怎么这会子倒比从前长得还好？”
林清梧站在赤阳藤下，红穗子垂在她肩头，像落了片火烧云。
她举起瓦罐，倒出半杯深褐色的药汁：“这是用百部草、苦楝子和赤阳藤花穗熬的驱虫水，顺着田垄浇下去，虫儿沾着就躲进土里，还能给药苗补养分。”她指了指监测岗，“马姑娘每日记虫蜕、记风向，虫灾还没冒头，我们就知道该往哪撒石灰了。”
马姑娘忽然往前一步，手里举着小本子：“刘老爷您看！这是上回虫灾前三天的记录，虫蜕颜色变浅，风向转东南——林姐姐说这是虫群要迁飞的征兆，我们提前撒了石灰，后来虫灾只伤了边角的苗子！”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里的泉水。
几个年轻乡绅的家眷凑过来，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小声议论：“这丫头倒比先生教的还仔细。”
林清梧望着马姑娘发亮的眼睛，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她转向刘员外，语气诚恳：“我想把药田扩大到村东的荒地，一来能多收药材，二来能教村里的小丫头们认虫识草——总比在家绣帕子有出息。”
刘员外捋着胡子笑：“林丫头有本事，我出五十两银子入股！”
张掌柜摸着赤阳藤的红穗子：“这花穗晒干了能当香料卖，我绸缎庄要订一百斤！”
马姑娘攥着本子的手首抖，眼睛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林清梧看着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在药庐把脉时，师父也是这样，把她推到人前，说“这是我最得意的徒儿”。
夜幕降临时，药田被月光镀上银边。
林清梧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那是镇衙的方向，王管家正在里面写供词。
沈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
他站在她身侧，玄色官服与夜色融为一体，却让她莫名安心。
“王管家只是个棋子。”她望着东边的山影，那里是京都的方向，“陆远山在京都蛰伏十年，手底下的人比王管家厉害十倍。”
沈昭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当年我在边境打仗，十万大军都没拦住我。”他的拇指着她手背上的薄茧，“现在有我，有萧景明，有村里的百姓——你不是一个人。”
林清梧仰头望星，银河像撒了把碎银子。
风掠过药田，带来赤阳藤的甜香，混着新熬的驱虫水的苦，像极了这十年的滋味。
“明日让马姑娘早点来。”她忽然说，“虫情监测岗的本子，该换第二本了。”
沈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监测岗，木牌在月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
他轻声应了，指尖悄悄勾住她的小指——像从前在矿洞避雨时那样，像前世她坠崖前他没能抓住的那只手。
后半夜，马姑娘抱着新本子蜷在炕上。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封皮上，“虫蜕记录”西个字歪歪扭扭，却被她用红绳仔细系了个蝴蝶结。
她翻到第一页，借着月光描下今天的虫蜕颜色——是赤阳藤花穗那样的红。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她迷迷糊糊要睡去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响动。
像是虫翅扑棱的声音，又像是……脚步声？
马姑娘猛地坐起来，抄起枕头下的炭笔。
月光里，她看见“虫情监测岗”的木牌在晃动，影子像条扭曲的蛇，爬向药田深处。
（清晨，马姑娘揉着眼睛爬上监测岗时，发现木牌下多了枚指甲盖大的金斑——那不是普通虫蜕的颜色。
她翻开新本子，炭笔悬在纸页上，忽然想起林清梧说过的话：“最危险的虫灾，往往藏在最平常的记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