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上的砂锅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苦涩中带着清香的药味。钟勇仁用布巾垫着手,小心揭开锅盖,里面的药汁己经熬成深褐色。他取来竹筷,蘸了一点药汁滴在手背上试温——恰到好处。
“李根,把那个白瓷碗拿来。”钟勇仁头也不回地说道,同时用木勺搅动着药汁。
没有回应。
钟勇仁转头,看见李根呆立在窗前,手里的医书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年轻人双眼圆睁,嘴巴微微张开,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怎么了?”钟勇仁皱眉。
“勇仁兄......”李根的声音发颤,“你听......”
钟勇仁放下木勺,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和欢呼,起初很微弱,渐渐变得清晰。那欢呼声如浪潮般从山外涌来,一波接一波,越来越近。
“鬼子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抗战胜利了!”
“老天开眼啊!”
钟勇仁手中的药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褐色的药汁溅在他的布鞋上,像极了八年前那个血色黄昏——1937年冬天,他流亡到洞上村时,鞋上沾的就是这样的血迹。
八年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多少生离死别,多少血泪交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真的......胜利了?”钟勇仁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机械地蹲下身,想要收拾碎片,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捏不起那些瓷片。
李根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是真的!勇仁兄!我们赢了!小鬼子滚蛋了!”年轻人的眼泪滴在钟勇仁的肩膀上,滚烫得像要灼穿衣服。
钟勇仁闭上眼,八年来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被烧毁的张家村药庐、叶朋老猎户挡在鬼子枪口前的背影、古墓中郑世安递出解毒配方时决绝的眼神、霍乱肆虐时祠堂里躺满的病人......
还有那些永远留在记忆里的面孔,有的苍白如纸,有的青紫狰狞,但都带着对生的渴望。
“走!”钟勇仁突然站起身,“去村里!”
两人刚冲出药庐,就看见闻广狂奔而来,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勇仁兄!镇上派人来报信了!昨天日本天皇下了什么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全国都在庆祝呢!”
洞上村己经沸腾了。村民们从田间地头、屋里院外涌向村中央的打谷场,有人敲着铜盆,有人吹着唢呐,孩子们挥舞着树枝奔跑尖叫。叶武带着猎户们朝天鸣枪,砰砰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
“钟神医来了!”有人高喊。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钟勇仁身上。这些眼神里有感激,有敬重,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八年抗战,这位外乡来的神医早己成为洞上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钟神医,”叶武红着眼睛走上前,“我们想......想在村口立块碑,纪念抗战中牺牲的乡亲们。请您题字。”
钟勇仁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个字:“好。”
打谷场上很快架起了篝火,村民们搬来自酿的米酒和珍藏的腊肉。妇女们蒸起了红米饭,孩子们帮忙拾柴。钟勇仁被让到主位上,面前摆着一碗酒精度最高的“烧刀子”。
“第一碗酒,”叶武高举土碗,声音哽咽,“敬牺牲的英烈!”
众人肃立,将酒缓缓洒在地上。钟勇仁想起那些永远留在抗战岁月里的面孔,仰头饮尽。火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却压不住胸口的酸楚。
“第二碗,敬活着的英雄!”叶武看向钟勇仁。
村民们齐刷刷转向他,眼神炽热。钟勇仁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他只能再次举碗,一饮而尽。
“第三碗,”叶武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敬咱们的抗战胜利。”
欢呼声响彻云霄,惊飞了林中的鸟群。钟勇仁望着这些朴实的脸庞——黝黑、粗糙、布满皱纹,却洋溢着最纯粹的喜悦。
八年前,他们收留了流亡的他;八年间,他们与他共同守护这片土地;现在,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深沉的情感。
酒过三巡,叶武搬来一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钟神医,碑石准备好了。”
钟勇仁取出银针,在石板上细细刻下三个大字:“英魂碑”。然后,在下方列出二十一个名字——从叶朋老猎户到最近牺牲的游击队员,一个不落。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无尽的哀思与敬意。
“明天正式立碑,”叶武抹着眼泪说,“我们猎户队要鸣枪二十一响,一个名字一响!”
夜深了,欢庆的人群仍未散去。篝火旁,几个年轻人跳起了粗犷的丰收舞,老人们拍手哼着山歌。钟勇仁悄悄退到边缘,看见叶朋的老伴独自坐在"英魂碑"前,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丈夫的名字。
他默默走过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叶婶,这是‘回阳丹’,叶叔生前一首想给您的。”
老妇人抬起泪眼:“这......这不是救命的药吗?给我这老婆子......”
“您收着吧。”钟勇仁将药包塞进她手中,“叶叔是英雄,英雄的家人值得最好的。”
这一幕被李根看在眼里。年轻人走到钟勇仁面前,突然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勇仁兄,不,师父!请收我为徒!我要像您一样,用医术救人济世!”
钟勇仁愣住了。八年来,他从未正式收徒,尽管李根和闻广一首跟着他学医。看着眼前这个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年轻人坚毅的眼神,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起来。”钟勇仁扶起李根,转身回到药庐,从床底取出一个油布包裹。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青囊经》三个篆字。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钟勇仁将书递给李根,“现在交给你。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本分,记住了?”
李根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欢庆持续到后半夜。当最后一堆篝火熄灭时,钟勇仁独自回到药庐,点燃油灯。他从暗格中取出厚厚一叠纸页——那是抗战八年来他记录的每一个病例,总共三百五十七份。每一页都记载着伤兵的症状、用药和结果,有些页角还沾着血迹。
他小心地整理着这些记录,时而停下来凝视某个名字。窗外,满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桌面上,与油灯的暖光交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然后是守夜人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钟勇仁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夏夜的空气。八年前,他流亡至此,只求一隅安身;八年间,他见证了太多生死别离;如今,战争终于结束,但医者的战场从未停歇。
医者的天职,从日出到日落,从战争到和平,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