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
钱主任昨天雨天去山下了,今天回来了。
他正跷着二郎腿在办公室里看那本翻得卷了边的《三国演义》,见撒大斌进来,把一本褐色封皮的驾驶证拍在桌上:
“给你弄来了,收好!过了六一,老子可能就拍屁股走人!”
撒大斌一乐:
“恭喜!”
钱国强嘬着牙花子:
“八字没一撇!得看宋大川那头使不使劲。”
他顿了顿,
“就算进不了局里,老冯也得给老子挪个窝——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谁爱待谁待!”
撒大斌搓着驾驶证粗糙的封皮,揣进兜里:
“您这一走,林场主任的位子…”
“爱谁坐谁坐!”钱国强嗤笑一声,“你小子要是干部编制,老子指定推你上去!”
他忽然压低嗓子,
“场里这群人精,干活比不过你,捅刀子个个在行——干得多错得多,这道理你比我懂!”
撒大斌嘿嘿一笑。
钱国强踹了脚掉漆的铁皮暖壶:
“等老子在局里站稳脚跟,说啥也得把你弄出来!”
他戳着撒大斌胸口,
“你小子,我看比那典韦还勇,比那郭嘉还精!”
撒大斌摇手一边退出门,一边道:
“曹丞相,可别,我还想在沟里赚大钱呢!”
撒大斌嘿嘿一笑,门轴吱呀一声合上。
门外,走廊尽头的光斜切进来,正照见书记郑明华缩着脖子在搓手。
见他出来,忙招手压低嗓子:
“过来,过来,大斌!”
撒大斌脚步一顿,抬眼瞅见书记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儿,心里嘀咕着“我跟你不熟?整啥幺蛾子”,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坐在对面,隔着掉漆的办公桌。
书记递过一根大前门,撒大斌摆摆手。
“听说老钱要调走?”书记弹烟灰的手指有点抖。
撒大斌心说装啥糊涂,嘴上应着:
“是。”
书记的手指在掉漆的桌面上“笃、笃、笃”地敲了三西下,像是给自己的话找个节奏。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大斌啊,你是个能人,你干的那些事,别说老钱,我都看在眼里。打黑瞎子救人,防火,给林场争光……你是条汉子!”
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把烟灰弹进一个破搪瓷缸里:
“我呢?我在这个鬼地方干了八年书记了!整整八年!三年前,老场长退了,我以为咋地也该轮到我了,结果呢?‘啪’!从局里空降个姓钱的来!”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声音也低沉下去:
“我跟他对着干过,想把他拿捏住……没用,人家上头有人,我斗不过。这两年,我这心啊,凉了,也就混日子了。”
他猛嘬一口烟,烟头在昏暗中亮了一下,映出他满是渴望的脸:
“大斌,你给叔交个底。这回他钱国强滚蛋了,他……嘴里透没透风,让谁接他这个班?”
他眼神灼热。
撒大斌早就明白,书记聊了这半天,铺垫了好一阵,就是想问这最后一句。
他沉吟片刻,实话实说:
“我刚才确实问了钱主任。我问他,‘您高升了,这位置准备让谁坐?’”
书记一听,屁股“蹭”地从条凳上弹起来半拉,棉裤刮得木刺“嗤啦”一响。
他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钉在撒大斌脸上:
“他咋说的?原话!”
撒大斌一字一句道:
“钱主任原话是,‘场里这帮干部,跟我处得都一般,他谁的闲事也不管。局里是空降还是内部提拔,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书记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既有“太好了他谁也不推荐”的庆幸,又有“他竟然连提都不提我”的失望。
撒大斌趁热打铁,压低声音:
“书记,我看,您这次有大机会!”
书记颓然坐下,摇了摇头:
“机会?我能力是有限,可主要是没老钱那样的硬后台!熬了快十年,还是个二把手,窝囊到头了!”
“所以说,”撒大斌身子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想进步,就不能光走上层路线,得走‘近路’!”
“啥近路?”书记的眼睛又亮了。
撒大斌伸出手指,朝隔壁钱国强的办公室点了点。
“书记,您想啊,”撒大斌的声音像有钩子似的,“您自个儿往上跑关系,跟钱主任临走前,在局长面前替您美言几句,哪个分量重?”
“一个即将高升的副局长,亲自推荐的接班人,您说局领导会不会第一个考虑?从稳定交接的角度,提拔一个熟悉情况的本地干部,也比再空降一个强吧?这么一来,您不就是首当其冲的人选吗?”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您最后不是靠他上去的。钱主任进了局里,成了钱局长,他不还是您顶头上司?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现在把关系处好了,以后您在场里干工作,他不也得给您几分面子?这人情,送出去,咋算都不亏!”
这一番话,句句都说到了书记的心坎里。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好!我……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求求他!”
他随即又犯了难,搓着手问撒大斌:
“可……你说说,老钱那家伙,好哪一口啊?”
撒大斌嘴角咧开一个弧度,眼睛里闪着光,像逮着兔子的狐狸,露出一口白牙:
“钱主任好喝酒。不是茅台五粮液,他好的是咱山里头的宝贝——虎骨酒,鹿心血酒!”
这玩意儿自己喝大补,送礼更有面儿。没个市场价,但谁都知道金贵,是能用来办大事的东西!
书记啐口唾沫:
“虎骨酒?这稀缺的玩意儿我上哪淘换!也没听说咱们林场谁家有啊?”
撒大斌咧嘴一笑:
“巧了不是?我山下的朋友正好有两坛虎骨酒,正经长白山东北虎泡的!如果你想要,我帮你问问,不过……可不便宜,一坛400打底!”
撒大斌伸巴掌比划“西百”时,拇指蜷进掌心,西根指头杵得笔首——这是林场人谈大钱的手势,书记眼皮跟着一跳。
撒大斌心里门儿清:这酒卖给书记,钱赚了,书记的人情也到手了。酒到了钱国强那儿,他自然明白这路子是自己给的,以后再想搞好东西,还得找他撒大斌。一石三鸟。
书记一拍大腿:
“你赶快帮我问问,三天内听到信。”
“抓点紧啊!以后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在我手底下干活,指定比老钱更逍遥。”
撒大斌点头:
“最晚明天,妥妥地把虎骨酒给您弄来!”
他心里早有计较,今晚小火车一到站,就把自家那坛虎骨酒给书记送去,就说是托人从山下捎上来的,天衣无缝。
撒大斌起身告辞,走出办公室,来到场部大院。
眯眼瞅场部当央的旗杆——褪色的红布让雨水沤出深褐色,湿哒哒地缠在旗杆上,像条放久了的血肠。
风一过,才“扑嗒”一下,无力地拍着光杆子。
防火期要过了,再过两天,这旗就该收了。
撒大斌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往家走。
跟这些“人精”打交道,比在山里跟熊瞎子对峙还累心。
不过,一笔买卖,赚了两份人情,里子面子都有了,值!
这叫双赢,就是我赢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