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钉子似的，钉在撒大斌身上。
他怀里抱着锦旗和证书，脚边堆着一圈军大衣、帆布袋、黄胶鞋，绿油油、黄灿灿的，晃得人眼晕。
他刚被营长搂着肩膀称兄道弟，又被那帮半大小子兵喊作“大哥”。
红棉像只刚出洞的黄鼠狼，从人堆的裤腿缝里“呲溜”一下钻出来，一把抱住撒大斌的大腿，仰着满是泥印儿的小脸，眼睛亮得跟雪地里两块黑亮的炭：
“姐夫！罐头！”
“俺要吃那个画着大肥猪的罐头！”
赵红梅眼圈一红，笑着骂了句“小馋猫”，抬手刚想拍妹妹一下，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她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挽住撒大斌的胳膊，把头严严实实地靠在他敦实的肩膀上。
这一刻，啥话都是多余的。
这肩膀，比啥都靠得住。
撒大斌胳膊上传来媳妇沉甸甸的依靠，那股子温热透过薄薄的工装褂子，像炉子里的火，一首烧到心口窝。
他的目光越过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军用物资，越过一张张又是震惊、又是羡慕，还有点犯嘀咕的脸，最终落在了不远处，同样看傻了眼的钱主任和郑书记身上。
他平静地迎着他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撒大斌在这双峰林场，乃至林业局就不再是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傻大憨”了！
部队首长送来的不只是东西，是脸面，是人情！
这份情谊，比局里那个挂在墙上看的劳模奖章，硬实多了！
往后，谁想拿捏他这个没爹没娘的，都得掂量掂量，他撒大斌背后戳着的，是真家伙！
他沉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回家！”
场部门口那堆军品没两下就倒腾利索了。
钱国强主任一反常态，亲自跑前跑后，拉开他那辆宝贝吉普212的后门，冲着周军几个大小伙子喊：
“罐头箱、饼干箱，往后备箱里死劲儿塞！能塞多少塞多少！”
“省得来回跑，费油！”
那嗓门，震得车门都“嗡嗡”地跟着颤。
帆布袋、大头鞋、几卷军绿色绑腿，一骨碌全塞了进去。
作训服堆在最上面。
那把带着牛皮鞘的侦察兵匕首，撒大斌自个儿“咔哒”一声，别在了腰带上。
望远镜盒、大背包和那副磨得发亮的旧滑雪板，归了周军和小楚俩人死死抱着。
红梅和红棉一人抱着锦旗，一人攥着证书，脸上乐开了花。
吉普车“哼哧哼哧”地喘了两声粗气，卷起半干的泥汤，在众人复杂的眼神儿里，一溜烟地驶向撒大斌家。
东西一卸，就把门口堵的严严实实。
撒大斌顺手抄起墙根的撬棍，对着两个罐头木箱，“咣咣”几下就给撬开了，抽出几盒罐头和压缩饼干塞到他们怀里：
“周军，小楚，老徐，今儿辛苦几位了！尝尝，部队特供的，好东西！”
他拍了拍铁皮盒子，发出“嘭嘭”的闷响：
“嚯，还是军马牌的！”
周军捏着冰凉的铁皮盒，放手里掂了掂，分量十足，咧嘴笑了：
“嘿！谢了大斌哥！”
“这玩意儿我爹说过，里头油水大，肉瓷实，比咱场里小卖店卖那种全是粉面子，吃着跟嚼土一样的午餐肉，强上天了！”
小楚也乐得合不拢嘴，赶紧把罐头揣进制服的大兜里：
“沾光了，大斌哥！”
“晚上回去就着它，能喝二两！”
老徐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笑得嘴咧到了腮帮子：
“大斌，你今儿可真给咱林场露脸了！硬气！”
郑明华书记最后抱着一摞作训服进来，许是跑得急了，脑门子上渗出一层细汗。
撒大斌照旧塞给他一盒：
“书记，您也辛苦！”
郑书记嘴里“不用、不用”地客套，手却比嘴快，一把接过去，脸上的笑堆得更密：
“哎哟，大斌，看你说的！”
“以后有啥事，跟书记说，千万别客气！”
“工作、生活都行！”
他眼睛在撒大斌脸上和那堆军绿玩意儿上溜了个来回，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撒大斌又给钱主任车里扔了两盒罐头，大家都走了。
送走了这几位，院里立马空落落的，静得能听见耗子在墙角啃木头渣子的“簌簌”声。
撒大斌瞅了眼日头，己经到晌午了。
他走到院子犄角，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这才掀开菜窖顶上那块盖着厚油毡的木板盖子。
一股子阴冷的湿气混着土腥味儿“呼”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他一趟趟把装压缩干粮和罐头的箱子用麻绳小心吊下去，再踩着梯子下去，码得整整齐齐。
然后重新盖好，想了想不放心，又在上面压了几根水桶粗的烧火树根。
回到屋里。
红棉小脸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眼巴巴瞅着窗台上印着大红肥猪的铁盒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姐夫！罐头！”
赵红梅笑着点了下她脑门心儿：
“馋猫！”
“你这鼻子比狗都灵！等着。”
她转身从黑乎乎的柜橱底下摸出把又厚又重，刀刃上全是豁口的铁菜刀。
撒大斌接过刀，用锋利坚固的三角根部，“当！当！当！”卯足了劲儿，一下下狠狠砸在铁罐头盖的边缘上。
每砸一下，罐头就“嗡”地叫一声。
铁皮盖子被砸出几个凹坑，边缘也卷来。
他又换刀尖，对准卷翘的缝隙，“嗤啦”一声进去，手腕猛地一别——
“嘎嘣！”一声闷响，铁盖子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肉香，混着油荤和酱料的味儿，带着一股子铁家伙的腥气，瞬间冲了出来，顶得人脑门子一激灵。
罐头里，酱色透亮的肉冻裹着暗红色的方块瘦肉，凝得跟块石头似的，油汪汪地嵌在铁盒子里。
红棉看得眼睛都首了：
“哇！肉冻冻！”
赵红梅拿起个小勺伸进去挖：
“别急，都是你的，瞅你那馋样儿。”
红棉一把抢过姐姐手里的勺，也不管瘦肉，专挑那颤巍巍、半透明的肉冻子挖，狠狠挖了一大块，就塞进嘴里，小嘴满足地吧唧几下，冰凉滑腻的肉冻在嘴里化开，舒服得她眯起了眼：
“嗯！香！有股肉皮熬出来的味儿！”
撒大斌抄着手看着，嘴角咧了咧：
“肉冻好吃吧？”
“那瘦肉才是好玩意儿，顶饿。”
红棉嚼着冻子，含糊不清地说：
“瘦肉硬邦邦的，塞牙！”
“我就爱吃这凉凉的冻冻！”
撒大斌看锅还是凉的，便道：
“都晌午头了，也别费事生火了，干脆就着这罐头对付一口得了。”
“我瞅着周军他们还落下了几包压缩饼干，那玩意儿硬邦邦的，跟砖头似的，正好拿来垫吧垫吧肚子。”
赵红梅听了，找出那几包纸包的压缩饼干，揭开油乎乎的纸，露出里面几块黄褐色、长方体、跟土坯块似的硬饼干。
她又从咸菜缸里捞了块咸菜疙瘩，切了碟咸菜丝。
红棉啃了一口压缩饼干，小眉头立刻皱成一个疙瘩：
“呸呸！这啥玩意儿！”
“又干又硬，喇嗓子！还掉渣子！跟啃木头坷垃似的！”
“我不要吃这个！我就要吃肉冻冻！我要吃大米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