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二月二,龙抬头。
一大早,撒大斌家就飘出了浓郁的猪头肉香味儿。
经过一晚上的卤煮,猪头肉和猪蹄子都炖得软烂入味,色泽红亮,香气扑鼻。
撒大斌用一个干净的大盆盛好猪头肉和猪蹄,又提上一个篮子,里面装了自家做的粘豆包。
他和赵红梅锁好门,叮当作响的钥匙串儿在撒大斌手里晃了晃,他把钥匙揣进怀里。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一起朝着岳母家走去。
路上,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炊烟,青灰色的烟柱首首地窜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各家各户煮肉的香气,混合着柴火味儿,一股股地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肚子首叫唤。
刚走到岳母家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闹声,夹杂着女人的哄笑。
推开门,屋里的暖和气裹着油香味儿就撞了个满怀。
炕头上,姥姥盘腿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娃娃,轻轻地左右摇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哄睡曲儿。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在娃娃的小被子上慢慢拍着。
小舅张振邦和他媳妇儿歪在炕沿边,正跟丈母娘张小芳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
小舅母一抬眼看见他们进来,顿时眉开眼笑:
“哎哟,可算来了!大斌、红梅!快把东西放下,冻梨冻柿子都给你们缓上啦!快上炕,暖和暖和!”
撒大斌把盆和篮子放到炕桌上,冲着小舅张振邦点点头,语气带着点儿亲近的责备:
“小舅,你可真行,昨晚就到了,咋也不过来吭声啊?”
张振邦笑着搓了搓手,脸上带着点儿憨厚:
“昨儿个局里的小车到林场就晚点了,我寻思着别打扰你两口子,就在你姥姥家住下了。你这篮子里是啥?这肉香味儿可真够冲的!”
撒大斌咧嘴一笑,指了指篮子:
“卤的猪头肉!这不过二月二嘛,图个彩头,猪往前拱,日子往前奔!”
一旁的赵红梅,己经麻利地挨着小舅母坐下,顺手拿起炕桌上的瓜子,一边嗑着,一边跟小舅母唠起了家常。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红棉闻着味就跑来了。
她一溜烟儿冲进屋里,小鼻子使劲儿翕动着,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姐夫!姐夫!你带猪头肉来怎么不叫我!”
红棉带着一股子委屈劲儿,冲到撒大斌身边,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盛肉的大盆。
大伙儿围坐一桌,热热闹闹地开饭了。
撒大斌拿起筷子,先夹起一个卤得油光锃亮的猪蹄,递给红棉:
“来,红棉,吃个猪蹄,新的一年,大脚板儿往前迈,步步高!”
红棉高兴地接过猪蹄,两只小手捧得紧紧的,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脸上瞬间沾满了油光。
接着,撒大斌又夹起另一个猪蹄,递给赵红梅:
“媳妇儿,你也吃一个,咱们家日子往前奔,你功劳最大!”
赵红梅笑着接过,心里暖烘烘的。
姥爷张树山看着那肥厚的猪耳朵,眼睛都亮了,伸手指了指:
“大斌啊,那猪耳朵可得给我留着,下酒正好!”
撒大斌哈哈一笑,麻利地把猪耳朵片下来,放进姥爷碗里。
“姥爷,您今儿可得多喝两盅!”
岳母张小芳则偏爱猪口条,她笑着说:
“猪口条给我点儿,那东西嚼着有劲儿!”
撒大斌也赶紧夹了一段猪口条给岳母。
最后,他把那整个猪拱嘴连着猪脸肉,撒大斌则均匀地分给了姥姥、小舅和小舅母。
大家你夹一块,我夹一块,你让一筷,我让一筷,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一大盆猪头肉,连肉带汤刮得溜干净,粘豆包也吃得一个不剩。
大伙儿吃得肚子滚圆,靠在热乎乎的炕被垛上,满足地打着饱嗝。
小娃娃含着手指头,在姥姥怀里睡熟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岳母张小芳下了炕,趿拉着鞋去了外屋地。
只听水缸盖子“哐啷”响了几声,不一会儿就端回来一个搪瓷大盆,盆里泡着黑溜溜的冻梨和红丢丢、软囊囊的冻柿子,都裹着一层晶莹的冰壳儿。
“来,都整点!这玩意儿凉哇的败火又解腻!”
她招呼着。
大伙儿纷纷伸手捞。
那些冻梨被凉水一缓,外表裹着一层晶莹的冰壳,捏在手里冰凉刺骨,首往骨头缝里钻。
众人把梨在手里来回倒腾好几下,才敢勉强拿稳。
小舅母眼疾手快,挑了个头最大的黑梨,两只手紧紧抓着,用力一捏,只听“咔嚓”一声,外面的冰壳便应声而碎,露出里面黑黢黢、软囊囊的梨肉。
低头凑上去就是“呲溜”一大口,冰凉的汁水混着沙瓤的果肉猛吸进嘴里,冰得她“嘶哈”一声:”
“嚯!真得劲儿!透心凉!”
那黑梨被咬破的地方,清甜的汁水顺着她指缝往下淌,她赶紧又吸溜几下,另一只手胡乱抬起棉袄袖子蹭了蹭嘴角。
其他人也都差不一个样,吸溜声此起彼伏,啃得快了,嘴角都挂着冰碴子化的水珠,吃得吸吸溜溜,手上黏黏糊糊。
小舅母捧着梨啃得满足,忽然咂摸咂摸嘴里的滋味儿,又瞧瞧那粘着点卤汤渍的空肉盆,眼里的热乎劲儿淡下去一点。
“她望着窗格子上结的白霜花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伙儿听,念叨起来:
“红梅啊,今儿这卤肉,可真香死我了!这味儿,绝了!”
她又咬了一口凉梨,含在嘴里慢慢嚼着,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
“唉,说起这肉味儿啊……就整得我这心哪,老不得劲儿。一闻着这肉香,就想起我那羊草山的老家来了。瞅瞅,都仨整年没回去啦,也不知道我爹、我哥他们过得咋样儿……””
她手里捏着啃了一半的梨,也不那么着急吸溜了。
撒大斌正对付一个冻柿子,嘬着里面冰沙一样又甜又凉的瓤。
冷不丁听见“羊草山”仨字,心里头忽悠了一下。
他模模糊糊记起来一点影子。
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是小舅和小舅母办喜事儿,他在养父母的地头割黄豆。
一个挺面善的老爷子路过,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那糖齁甜齁甜的,是他打爹娘没了以后,头一回尝到甜味儿,美得他光会傻呵呵乐,连句“谢谢”都忘到后脑勺去了。
现在想想,那老爷子,就是小舅母的爹,是来送亲的。
他嘬干净柿子皮里的最后一口凉汁儿,抹了把下巴,冲小舅母说:
“小舅母,你有什么话要跟家里人说,或者有啥要带的,我说不定哪天去一趟羊草山呢!”
小舅母一听这话,抓着冻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急忙摆手道:
“哎哟,大斌,你可别去!大冬天的,山里野兽多着呢,路上又远又滑,危险得很!你可别犯傻!”
小舅张振邦在旁边听着,放下手里的梨核,嘿嘿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小舅母:
“你不知道吧,大斌可能耐了!他都去过小北湖,小北湖可不比羊草山远?!”
小舅母闻言,上下打量了撒大斌几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但随即又恢复了担忧,叹了口气说:
“那也不行啊,再能耐也架不住山里的危险。我家里人也没什么话,就是想告诉他们,我和孩子都很好,你外甥也健康着呢。其实以前也打打电话报过平安,就是没见到本人,心里惦记着。”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撒大斌和赵红梅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