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沙裹着驼铃,在玉门关外扯出绵长的褶皱。顾九霄的玄甲被夕阳染成暗红,指节捏着那枚半旧的狼牙吊坠——三日前从青楼地窖童尸颈间扯下的信物,此刻正与他贴身收藏的那枚撞出细碎的金芒。这对狼牙本是顾府祖传之物,他却从未想过,会在童尸身上见到另一枚。
“将军,西域商队的第三支驼队到了。”亲卫的声音混着沙砾,在他耳畔碎成细响。顾九霄抬眼,看见二十匹骆驼踏过芨芨草,为首的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截绣着曼陀罗的猩红帷幔——正是半月前在醉仙居见过的纹样。那抹红刺得他眉心一跳,忽然想起昨夜女主在佛堂发抖的模样,她攥着巫蛊偶说:“这偶人的针脚,和庶妹房里的绣绷一模一样。”
他翻身下马时,商队首领阿罗娅正倚着车架调弄银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看见他腰间玉佩时骤然眯起,指尖银镯相撞发出清响:“顾将军可是为了这趟货来的?”她抬手轻挥,身后驼夫掀开毡布,露出码得齐整的木箱,“三十箱和田玉,二十箱波斯香料,还有……”她忽然笑了,涂着丹蔻的手指敲了敲最里侧的漆盒,“将军不妨亲自看看。”那笑容里藏着算计,像极了三皇子递给他兵符拓印时的神情。
顾九霄的指尖刚触到漆盒边缘,异变突生。
一声尖锐的鹰唳划破天际,阿罗娅腰间弯刀己出鞘三寸。顾九霄本能旋身,却见一道白影从骆驼背上腾跃而下,袖中甩出的不是暗器,而是卷着沙砾的密信。他挥袖扫开沙雾,瞥见信笺角落那点朱砂泪痕——与醉月阁花魁递给他的密信如出一辙。只是这次,泪痕下多了行小字:“童尸颈间狼牙,与将军贴身之物同源。”
“顾将军当心!”那道白影落地时摔出半枚断簪,顾九霄这才看清是个戴着面纱的西域少女,腕间缠着的银链上,坠着与庶妹腕间相似的蛇形银饰。她踉跄着撞向木箱,却在触到漆盒的瞬间浑身剧震,“毒……里面是……”她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状,盯着阿罗娅身后的驼队,“他们用香料养蛊……童尸血是药引……”
话未说完,她忽然捂住咽喉,面纱下渗出黑血。顾九霄瞳孔骤缩,反手扣住她的脉门,却只摸到紊乱如麻的气血——分明是中了苗疆的“蚀心蛊”。少女的指尖颤巍巍指向阿罗娅,喉间溢出破碎的音节:“她……她有前朝的……”突然一顿,眼尾扫过顾九霄腰间玉佩,“您才是……真的……”
爆炸声猝然响起。
最外侧的木箱轰然炸裂,飞溅的木屑里裹着寒光。顾九霄旋身护住身后的少女,玄甲擦过一枚淬毒的袖箭,却听见阿罗娅的笑声混着驼铃荡开:“顾将军果然机敏,可惜晚了——这驼队里的每一口木箱,都装着送给三皇子的贺礼呢。”她抬手扯下帷幔,露出车架里堆叠的不是货物,而是裹着油布的狭长匣子,“听说三皇子爱收藏西域兵器,不知这两百张改良的床弩图纸,能不能换他殿下手心里的那半枚虎符?”
顾九霄的掌心攥紧了吊坠。三日前在丞相府密道,他曾见过三皇子书房的暗格,里面压着的兵符拓印,竟与他在海棠树下发现的纹路分毫不差。此刻看着阿罗娅指尖翻动的图纸,忽然想起女主前日在佛堂暗格找到的巫蛊偶——那偶人胸口刺着的,分明是顾家军的军旗纹样。原来庶妹每夜替他熬的补药,从来不是关心,而是在药里下了能扰乱他内息的蛊虫。
“阿罗娅姑娘误会了。”他忽然冷笑,指尖拂过少女腕间的蛇形银饰,“比起床弩图纸,本将军更想知道,你这支商队为何带着药王谷的‘引魂香’。”他忽然扬手,袖中甩出的粉末在风中散开,驼队里的骆驼突然发出悲鸣,前蹄纷纷跪倒——那是他前日从女主那里讨来的,专治西域迷香的醒神散。她总说这药粉是用佛堂香灰混着薄荷磨的,此刻却在风沙里透出清苦的香,像极了她昨夜替他包扎时,发间沾着的沉水香。
阿罗娅的脸色剧变。她终于看清顾九霄指尖捏着的,是从少女发间扯下的鎏金步摇——半枚刻着朱雀纹的残片。“你果然知道前朝的事。”她的弯刀终于出鞘,刀刃却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青芒,“当年先帝屠尽朱雀卫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刀刃上的青芒映着她眼底的狠戾,让顾九霄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画——先帝御笔亲绘的“朱雀衔珠图”,珠子里藏着的,正是顾家军的调兵密语。
风沙忽然转了方向。
顾九霄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却不是他的亲卫。转头时,只见女主骑着黑马踏沙而来,腰间悬着的正是他前日遗落在碎玉轩的绣春刀。刀鞘上的缠绳换了新的,是她常用的月白色,却在刀柄处缠着半圈红绳——那是他去年送她的生辰礼。她的面纱被风吹起一角,眼底映着驼队里炸开的火光,却在看见他掌心的步摇残片时骤然顿住——那纹样,竟与她昨夜在枯井里发现的白骨腕间玉镯一模一样。那具白骨的指节里,还攥着半片衣角,绣着的正是庶妹常穿的蜀锦纹样。
“小心!”女主忽然甩袖,几枚银针破空而来,钉在阿罗娅即将刺向顾九霄的刀刃上。苗疆蛊毒顺着银针反噬,阿罗娅闷哼一声后退,却趁机踢翻了身边的木箱。漆盒摔在沙地上,滚出的却不是图纸,而是一卷血迹斑斑的帛书,上面用朱砂画着蜿蜒的山脉——正是青楼地窖里那幅残缺的龙脉地图。风沙掠过帛书,竟将背面的暗纹吹得显了形:密密麻麻的小点,标着的全是顾家军驻防的关隘。
顾九霄弯腰捡起帛书,指尖触到背面凸起的暗纹。那是一串细小的字符,像极了他幼年在顾府藏书阁见过的前朝密语。身旁的少女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她扯下染血的面纱,露出左眼角的朱砂痣——与女主前世画像上的位置分毫不差。画像里的她总穿着月白襦裙,却在颈间戴着一枚银锁,锁上刻着的“长命”二字,和这少女掌心的半枚玉佩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龙脉……在……”少女的指尖指向帛书上的主峰,忽然剧烈抽搐,喉间涌出黑血,“药王谷……改了记忆……她才是……”话未说完,便咽了气。顾九霄看见她掌心紧攥着半枚玉佩,翻过来时,只见背面刻着“烛龙”二字——正是皇帝首属暗卫的标记。可这标记旁,却多了道浅刻的刀痕,像只展翅的朱雀,与他昨夜在庶妹房里发现的窗花剪影重合。
女主的手忽然扣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掌心新添的伤痕。那是昨夜她在红烛帐里替他包扎时,发现的旧伤下的新创——形状竟与少女腕间的蛇形胎记一模一样。那时她指尖发抖,忽然想起庶妹曾说过:“姐姐的胎记生在腰侧,我的却在腕间,倒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半呢。”此刻看着顾九霄掌心的伤,她忽然明白,那不是胎记,是被药王谷用秘术刻下的“双生蛊”印记。
风沙里,驼队的火焰渐次熄灭,唯有阿罗娅的弯刀还插在沙地里,刀柄上缠着的红绳,与庶妹房里的那根绣线同色。绣线的末端还坠着颗珍珠,是去年冬至庶妹说“姐姐喜欢”,特意从她的首饰匣里拿的——此刻却在刀光里透着冷意,像极了前世她悬梁时,庶妹替她整理白绫的手。
“将军,这帛书……”女主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粗粝,却在看见顾九霄眼底翻涌的暗潮时顿住。她忽然想起佛堂里的巫蛊偶,想起父亲书房的边关密报,原来所有的线索早就在风沙里织成了网——庶妹的蛇形胎记、药王谷的解毒药方、青楼地窖的童尸,还有此刻驼队里的龙脉地图,竟都指向同一个真相:她的重生,从来不是偶然。那些被篡改的记忆里,藏着的是先帝为了控制顾家,用双生蛊将她与庶妹绑定的阴谋。
顾九霄忽然将帛书塞进她手里,玄甲上的血珠滴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花。他听见远处传来亲卫的呼喝,却盯着阿罗娅倒下的方向——她的衣摆下,露出半截刺着朱雀纹的护腕。原来前朝余孽从来不在暗处,就在这往来的商队里,在皇帝的御赐白绫里,在庶妹递来的每一盏茶里。而他一首以为的“顾家养子”身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先帝为了掩盖他朱雀卫遗孤血脉的谎言。
“回去告诉父亲,边关密报有误。”他忽然翻身上马,伸手将女主拽上马鞍,黑马踏碎最后一盏驼灯,“真正的军械不是玉料,是藏在香料箱里的蛊虫卵——三皇子要用它们,造出听令于他的药人军队。”他的马鞭挥过天际,惊起一群夜枭,“还有……”他低头看着女主掌心的半枚玉佩,喉结滚动,“你庶妹腕间的胎记,是药王谷‘双生蛊’的印记——当年先帝为了稳住顾家,恐怕将你二人的血脉与顾家军的虎符做了蛊引。”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鼓声。三更鼓响,烛龙卫出动。顾九霄感觉到女主在他怀里骤然绷紧——那鼓声,与她前世听见的,御赐白绫悬梁时的更声,分毫不差。那时她以为是天命,此刻却明白,是烛龙卫在暗处监视,等着她露出与前朝有关的破绽。风沙裹着驼铃的余韵,将未说完的秘密埋进沙丘,唯有那半枚狼牙吊坠,在两人相触的掌心,烫出宿命的烙印——原来从幼年在青石巷初遇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早己被刻进龙脉地图的褶皱里,等着在这驼铃裂帛的时刻,扯破皇权与前朝交织的血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