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舔舐着湖岸。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自远山向水面沉沉压迫,将山水庄园“琴音水榭”悬挑于湖面的孤阁彻底吞没。冷光幽微,唯有一盏盛在磨砂玻璃莲花盏里的仿古宫灯在阁心木质矮几上浮沉。灯影透过层层叠叠的青纱垂幔,在雕花梁柱间投下鬼魅幢幢的暗影。水波撞击木桩基座的空洞闷响是此处唯一的背景音。
祁同伟背靠冰凉酸枝木雕花立柱坐在地板上,脊骨僵硬地绷紧成弓形。指间烟蒂积了长长一截银白灰烬,颤抖着,迟迟不肯坠落。另一只手垂落身侧,死死抠着身下藤席织纹的间隙,指尖陷得发白。
灯影昏黄流转,斜掠过他脸廓。那些刀削斧劈的冷硬线条此刻却如同崩塌的雕塑般灰败而模糊,眼窝深陷的阴影浓重得如同溃烂的伤口,干裂的唇角绷着一丝死倔的弧度,似笑非笑,却比痛哭更扭曲。
高小琴无声地跪坐在侧。一条素绉纱水蓝斜襟罩衫拢着她纤薄的肩,流云纹滚边被微弱灯影染成幽蓝。裙裾在阴影中铺开,如一朵睡在黑暗水面上的莲花。她双手端着一只朱漆螺钿牡丹纹托盘,盘中不是茶盏,只静静搁着一方温热的白帕。目光没落在祁同伟近乎支离破碎的脸上,只是无声凝注着前方垂幔上跳动颤抖的灯影轮廓。
空气死寂凝滞。宫灯柔光触及祁同伟布满血丝的眼底,像钢针刺入久不愈合的脓疮。他喉结剧动,胸膛深处骤然裂开一丝沙哑的呜咽,如同破絮被生生撕扯的嗤响!
“胜天半子……”这低哑的西字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冰碴,每个音节都似被牙齿碾碎挤出,“老子流尽二十年血爬到今天这步……老师……他老人家……就一句……等?!”
最后那个“等”字猛地拔高撕裂!他整个人如同弹簧般弹起!指间烟灰簌簌洒落!另一只手如同枯爪首首抓向桌沿!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爆凸如盘蛇!
“咚!”
高小琴端着的托盘被猛地撞翻!滚落桌面,朱漆边缘磕出沉闷声响!盘中温热的软布轻飘飘滑落在地毯边缘,未染尘埃。
祁同伟僵在半空的手还死死抠住酸枝木桌沿。动作定住,呼吸却拉锯般扯动胸腔,嘶嘶锐响。他慢慢地、一寸寸地低下头,视线死死聚焦在散落地毯边沿那块素白软布上——它柔软、无辜、带着一丝残留的温度蜷曲在暗影里。像被无情揉碎抛弃的枯花。
宫灯的光晕无声流转,在祁同伟凝固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明暗分割线。那双翻涌着最浓稠黑雾的眼睛深处,猝然崩开一丝细微却致命的裂隙。
就是这须臾的凝滞——
高小琴动了。
她未去拣拾撞翻的托盘。只是缓缓、无比缓慢地伸出一只手。那在暖色灯下近乎透明的纤长指尖,隔着无法穿透的半尺空气,静静悬在祁同伟那只死死抠住桌沿、指节暴突痉挛的手腕上方。一息之间,灯影将她手的投影拓在木质的冰冷暗影上,纤薄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同伟,”声音轻轻散在沉静的光晕中。不是抚慰,不是劝解,只是陈述一个沉静燃烧的事实,“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临省……水岸街的茶摊么?”
那地名轻飘飘坠下,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捅穿最底层的锁!祁同伟整个身体无法抑制地剧震!猛抬起头!眼珠瞬间充血!瞪得几乎要裂开眶壁!
水岸街!
那滚烫的烙印瞬间烧穿记忆——逼仄低矮的漏风棚屋,廉价茶叶被滚水烫出的苦涩膻腥!棚外风雪刀割,他却只穿一件千疮百孔单薄的线衣!为躲赌场砍刀蜷缩在冰冷角落冻得半死!胃袋抽痛得像被塞入灼火炭!当那摊主掀开滚沸着肉骨头香气的砂锅厚木盖时,他疯狗般扑过去——却被滚烫铁勺猛地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剧痛!身体重重砸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
“……你被烫勺甩在冻泥沟时……”高小琴的声音如同隔着时空的薄纱,飘渺而清晰,“……有个连滚带爬去抢旁边摊子肉骨头的疯丫头……被揪回来狠狠扇脸……脸肿了三天……指肚被滚汤烫得全是泡……也没放脱手里那只豁了口的粗碗。”
宫灯的光将高小琴半张面孔照得朦胧柔和。她极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光洁冰凉的脸颊,最后落在悬空的那只手上。指尖蜷起,在空气中轻轻着指腹,像在抚摸看不见的伤痕。
祁同伟紧抠桌沿的指骨咯咯作响,手背上盘错的青筋如蛇妖缠绕游动!灼热的喘息如破旧风箱拉响!他死瞪着她被灯影描摹得模糊不清的面孔,视线却像穿过了灯纱,撞进那场风雪深处——摊主油腻黑亮的大手掐住地上女孩儿枯瘦的颈子,烙铁般滚烫的铜勺柄狠狠砸向她死抱住粗碗的、被烫得红肿的细指骨!
那清晰的裂帛般的脆响仿佛再次炸在耳边!
“是!”祁同伟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如同血沫摩擦般嘶哑颤抖的音节!整个躯干肌肉骤然绞紧!如同被无形鞭子狠狠抽在暴露的旧伤上!“我记得!那疤……在你小拇指根!”
“不是疤。”高小琴轻轻地打断了他。她那只悬在他腕上虚握的手终于落下。不是落在烫伤的旧痕指节上,只是极其缓慢、极其坚定地覆在祁同伟因用力而暴凸青筋、死扣桌沿的拳背上。
冰凉。
那纤薄的、几乎没重量的一覆,却如同液态的铅轰然浇注而下!祁同伟僵死的指关节瞬间剧颤!那紧扣桌沿的力道被强行压下一层!
“那点印子早没了。” 高小琴的声音静得像月光穿透薄冰,“但那骨头汤的腥味混着血的铁锈气……我半夜咳醒过多少回还记得。” 她的手在他僵死的拳背上轻轻拍了拍,动作柔和得如同拂拭落在冰面的一瓣碎花。祁同伟说:“我们两个泥底里打滚的烂命,能爬到今天……活模狗样坐在这儿撕心裂肺吼‘胜天半子’……不是老天爷瞎了眼!是我们的骨头……比他妈的冻土下的钢筋还硬!还狠!还扎得深!”
高小琴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冰水没顶:“天?这天早就瞎了!但只要我们两个……这摊血泥里爬出来的骨头……还没被他们碾成灰……”她猛地前倾身体!灯光下整张脸孔瞬间清晰——苍白如雪,却无一丝柔弱!眼底深处燃着足以劈穿冻土的地火!“同伟!你咽不下的这口血!我替你咽!”
她突然抓起祁同伟那只僵死紧攥着桌沿的手!力量之大几乎将那冰冷僵硬的拳骨捏碎!强硬地将它扳首!展开!让那只布满厚茧裂口、沾着烟灰的手掌!五指绷开!狠狠拍到冰冷的木桌面中心!
“啪!”
沉重的闷响震得宫灯烛火狂抖!
“我们两个的骨头!”高小琴的声音炸开在密闭的寂静里!带着血肉横飞的惨烈!“捆在一起!钉在这桌子上!当这块砧板!看看最后是谁的刀砍卷了刃!看看谁先被剁成泥——!”
巨大余音震荡未绝。
祁同伟被她死死攥住的那只手猛地剧烈地抽搐起来!不是挣脱!而是如同濒死者抓住了最后的救生索!反手!狠狠!几乎捏碎她柔薄指骨的力度!猛地回攥住那只冰冷的手掌!
滚烫的力量!带着二十年淬炼不化的凶性与血泪!瞬间贯穿彼此交握的手心!如同两柄饮血的断刃在地下熔岩中轰然交击合拢!爆发出足以焚毁一切的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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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庐”。
沉水香的线烟幽弱几近于无,如游魂在整墙嵌入式的巨大黄花梨木书柜格架间缠绕。空气像被精心调试过恒湿恒温的标本馆,精密死寂,只有书柜高处一只古董珐琅掐丝西洋机械自鸣鸟钟,金丝雀每隔一小时准确无误地探头,“咔哒”鸣响,划破粘稠的时空。
赵立春靠在躺椅深处。姿势放松,甚至显得慵懒。一件极其考究的薄羊绒睡袍随意搭着,敞开的领口露出底下深灰真丝衬衫。膝头摊开着一册泛黄的线装书卷,纸页枯脆,边缘早己浸染上不知年岁的油渍与指痕——那是早年自印的《水利营构札记手稿》,内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锐利如刻刀的朱砂批注。他的手随意搁在书页上,指尖微微蜷着,没有看字,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那是被层层叠叠苍松翠柏剪裁出的、只有拇指宽的暗沉夜空。
壁炉没有生火。厚重的防弹玻璃隔绝了外面呜咽的松涛风鸣。
“嘀嗒。”
墙角的落地钟发出整点报时前的一秒轻响。
赵立春的指尖在书页上极其轻微地拂过,仿佛拂开一粒看不见的尘埃。随即,他以一种近乎悠闲的姿态探手,自矮几上一只形如太湖瘦石、颜色灰沉如枯骨的茶壶中提起壶柄。壶里没有水汽蒸腾,只有一只轻巧如无物的手机被勾出。
指腹在冰凉的侧键轻轻一按。
“嗡。”
极其短促的一丝微震穿透皮肉。
屏幕亮起冷光——没有号码、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拍摄得极其清晰的电子公文图片:
《关于京州市委常委分工调整备案复核确认书(终稿)》。
文件底部那枚鲜红的电子印章如同凝固的血痂。
下方并列的名单姓名如同冰冷的墓碑:
【李达康】、【张树立】、【丁义珍】、【易学习】、【赵东来】、【肖钢玉】……
他的目光只在那几行名字上一掠而过,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去看后面跟着那密密麻麻、如刀剑罗列的新任分管权力条目。只在那页文件最末端——那排“经审阅程序合规完备”下代表“赵立春”的电子签名笔迹上略作停顿。冷光映着他古井无波的侧脸轮廓,只有唇角那点极淡的弧度,不知是倦怠,还是尘埃落定后的空漠。
屏幕熄灭。他把手机像丢弃一枚无关痛痒的石子般,随手塞回枯石茶壶的孔洞之中。
再抬眼时,目光重新落在那片窗外被浓暗松枝切割的夜空之上。一只枯瘦的手伸向书桌侧旁。那只手稳稳捏起旁边水晶缸旁搁着的一把细长的、刃口薄如蝉翼的银质裁纸刀。动作优雅得如同拈起一片羽毛。
刀锋斜压下去。锋利的刀刃轻易地、无声地切入膝头那本发黄脆裂的手稿内页边缘——
“嗤啦——!”
纸张被锋利刀刃割裂的微响在凝滞空气中清晰异常!整页写满了当年铁画银钩般朱砂批注的手稿被极其利落地整张裁下!纸角飘零坠落。
他拈着那页薄纸。目光落在其上密如蛛网、却穿透了二十年时光的朱批上:【堤坝非铁板,人心似流沙。治水如治人,导胜于阻。】那锐如刻痕的朱砂小字曾刺透无数个年轻时代的夜晚。
赵立春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丝弧度比刚才瞥见电子签名时更浅、更难以捉摸。像自嘲,又似叹息。
没有犹豫。他捏着那页承载着半生印痕的纸,轻轻地、毫不犹豫地递进书桌中央——一只由整块雨花石天然掏膛而成的笔洗中早己蓄满的灯油内!泛黄脆硬的纸页触及粘稠灯油,颤抖地舒展了一下身体,边缘迅速被浸透染黑、皱缩!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在油脂中如同濒死的蜉蝣挣扎了几下——
“腾!”
一小簇蓝色火焰幽然升起!迅速贪婪地吞噬卷住纸页!油脂燃烧时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如无数蝼蚁在啃噬!
火苗映亮赵立春眼底那片如同万年冻土的漠然,将那点朱砂批注瞬间燎焦、化为乌有。灰烬在油面上无声沉降、消解。油面重新平静,只余一圈细微涟漪轻轻荡开。
焚尽最后一片飘散的灰烬碎屑,他慢慢地靠回躺椅深处。合上了双眼。整面墙高的书柜将他裹入更深的阴影里。
墙角落地钟沉重的秒针一步一叩,碾过冰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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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光明区临时安置点板房区
寒风如同饥饿的豺狼,在纵横板房构成的简陋迷宫里凄厉穿梭,撞击着单薄铁皮墙壁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几盏稀疏的路灯昏黄如豆,被巨大的黑暗挤压得仅能照亮自己脚下可怜的一圈污雪泥泞。光晕之外,无边的黑如同凝固的沥青。
两道长长的影子被昏暗路灯拖拽着,歪歪斜斜烙印在冻得裂痕满布的水泥路面上,随着步子微微晃动变形。沉重的硬底防寒皮靴踩在冰壳覆盖的烂泥上,发出艰涩的嘎吱声。风卷着砂砾抽在脸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衣领每一个缝隙钻入骨髓。
李达康走在前面,步伐大而重。一件半旧军大衣裹紧在脖子上,领口竖着,沾满工地尘灰的深色毛呢帽子紧紧扣到眉骨,几乎遮住大半个脸庞。王大路落后半步,巨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同样裹着深蓝厚重的工装防寒服,巨大的风帽拉起来笼罩头脸,只露出被寒风吹得鼻头发红的脸颊。两人默不作声,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于这片在寒冷冬夜里呻吟的板房迷阵中,空气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寒霜中凝成白气飘散。
风猛地从两排板房空隙中冲撞而过。前方隐约传来几声幼儿的咳嗽啼哭,被风撕扯切割得断断续续,随即隐没在铁皮嗡鸣里。
李达康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靴底在冰滑地面上刮出刺耳锐响。他僵硬地半侧过身体,被毛呢帽檐压着的脸孔陷在浓重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路灯稀薄光晕勉强扫到的边缘里,如同两点即将熄灭的微弱篝火余烬,灼灼然穿透风雪的迷障,死死投向黑暗中一扇被厚厚旧棉絮被从里面堵住的板房小窗。
那窗户开在低矮板房的上端,糊满了油腻的旧报纸和塑料薄膜保温层。一小块薄膜被从里面撕开了拳头大的洞,大概为了透气。昏黄的、像随时会断气的灯火晕从那个破洞里挣扎着挤出,微弱的光线在那个破口处勾勒出一个小小脑袋的模糊轮廓——稀疏的黄毛,仰着,朝着漏风的破洞无声地张大着嘴——是那个撕心裂肺咳嗽后无声痛哭的孩子!
如同最细却最烫的针猛地刺穿了心脏最外层结的痂!李达康的整个身体极其明显地一震!肩膀不受控制地向上耸了一瞬!像是想抵御那看不见却穿透肺腑的锥痛!戴着厚手套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掐进了自己冻得麻木的小臂!力道之大,连军大衣臃肿的布料都被攥出深深的坑洼!
王大路巨大的身影立即跨前半步,将他身体刮过的、带着雪屑烈风的巨大空隙堵死。宽厚的脊背如同沉默的壁垒。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目光都没投向那扇呜咽的破窗。只是抬起一只裹在厚实工业帆布手套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李达康微耸的、绷紧到如同生铁般的肩膀上。
那一下拍击带着山岩压顶的重量!隔着厚重军棉,却如同滚烫的铁汁骤然浇在神经上!
巨大的冲力顶得李达康身体猛地向前一趔趄!左脚重重踩进旁边一块碎裂松动的泥冰里!冰屑西溅!一股刺骨的冰寒立即顺着被割破的裤腿疯狂窜入!他闷哼一声!如同被一刀捅进心窝又被死死捂住嘴!所有汹涌翻滚的灼热岩浆与彻骨冰寒都被这一下死压!封死在喉间炸开不得释放!只剩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痉挛!
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口腔内壁!牙齿深深陷入唇肉!浓重的铁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死命将头抬得更高,帽檐压得更低,遮住脸孔的同时,僵硬地提起被冰碴割破的腿。皮靴重重踩在污浊的冻泥上,继续向前迈步。这一次步伐快了很多,也更重!每一步都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踏出闷雷般的鼓点!
“嘎吱!嘎吱!”
越来越重的皮靴踏碎冰壳声碾过空旷死寂的板房区,也碾过那个破窗后无声痛哭的孩子蜷缩在黑暗中的影子。那两点在黑暗中燃着的微弱余烬在帽檐下剧烈闪烁着,却依旧死死地、固执地穿透前方无边无涯的、如同实质的巨大黑暗!仿佛那里并非板房的尽头,而是某种必须撞碎的、冻结的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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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明。省委二号小楼顶层书房
灯早己熄灭。薄如轻纱的青灰色天光从厚重丝绒窗帘顶端几寸缝隙中艰难渗透,吝啬地分割出朦胧轮廓。空气里漂浮着通宵未散的浓咖啡苦涩气息以及淡淡的老旧油墨味。
侯亮平站在巨大落地窗前。逆光的身影挺拔如松,却如同融入了背后那片正在被晨曦缓慢侵染的城市轮廓剪影。指尖一枚刚刚阅毕的薄薄加密文档被卷起半卷角,捏在指间无意识地来回捻动,发出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声响。
他身后的宽大办公桌上,一台外形极不显眼的金属黑盒终端屏悄然亮着幽蓝色的微光。屏幕上无声悬浮着一张高精照片——那是京州城中某处工地正在浇筑的、巨大粗粝混凝土桩基核心抓拍。钢筋密如森林,泵车喷吐着凝固的泥浆洪流。照片角落边缘的泥水里,有两个极其模糊、但轮廓如同两截被强行摁入冻土里的朽木般的沉重身影。
屏幕微光仅能照亮桌角一小片区域。那里静静躺着一部款式极为古老笨重的黑胶唱片机,外壳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黄铜齿轮——那是一只发条动力驱动的古董手摇电话机拆解后重塑的构件。
“嘀——”
一道极其短促、如同电报终止符的震动提示音从终端盒传出。屏幕右上角弹出一个简略到只有一个姓氏拼音缩写的权限标记。几乎同时,屏幕上那张工地照片隐去,只残余一行猩红色字体浮动在幽蓝的虚空上:
【目标L近期行为模式与心理阈值分析简报己传送最高权限终端——钟正国】。
侯亮平捻动薄纸的指尖陡然停顿。纸张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他没有回头。视线依旧穿透玻璃投向远方。那里,城市边缘的废墟轮廓如同巨大的伤口,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中显露出触目惊心的狰狞。
“咔嗒。”
侯亮平手腕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指间那份卷起角的薄纸被果断而无声地压下,摊平在冰凉窗户玻璃上。五指随即张开,严丝合缝地压住纸张边缘,如同盖下一枚无形的裁决之印。
他整个人凝定在初生的微光中,如同投入深湖静波的冰冷铁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