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城郊的杨树新苑工地如同被巨神之斧劈开的冻土战场。连绵数公里的土地上,混凝土搅拌塔如同钢铁巨兽昂首向天,喷吐着灰色的浓烟。巨型吊车挥舞钢铁臂膀,将预制楼板精准嵌入钢筋骨架。数百名工人顶着春寒,在钢筋网格间攀爬焊接,蓝色的电焊弧光此起彼伏,如同冰海之上炸裂的星辰。重型卡车碾过被反复压实的泥泞便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水泥粉尘、钢铁锈腥和柴油废气的混合气息,一种充满蛮力与决心、近乎原始的粗粝生机穿透了严冬最后的冰冷。
工地上方临时搭建的巨型LED显示屏上,猩红跳动的电子字触目惊心:
【距杨树新苑首期30栋安居楼主体封顶攻坚:23天16小时07分】
倒计时的数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巨锤,每一次跳动都敲打着核心指挥所每一个人的神经!
此刻,杨树新苑联合指挥部犹如沙场中军帐,深陷在一派沸腾混杂的轰鸣与指挥声浪中。临时彩钢板搭建的庞大空间内,巨大的工程图纸铺满了整面墙,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节点、标高、偏差警告。电子沙盘台的红外感应投影不断闪烁,显示着各区域施工实时进度。十几部不同颜色的对讲机疯狂尖叫:
“三号塔吊!三号塔吊!B7区预制墙板偏离角度1.5!校正!立刻校正!”
“D区降水井水泵报告!地下水位突升!请求紧急支援抽水设备!快!”
“混凝土!C区核心筒水泥标号C55告罄!搅拌站!听到回话!听到没!”
李达康和王大路并肩站在巨大的指挥沙盘前,如同两尊从泥水里刨出来的铜像。李达康一身沾满泥点和白色墙灰的深蓝色工装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浸透的灰色旧毛衣,额角混杂着泥灰的汗珠顺着深刻的法令纹不断滚落。王大路魁梧的身躯紧绷,粗粝的手指用力点在沙盘上一个标着“K11”的位置——那里是整个月牙湾景观带的核心节点。
“不行!”王大路声音嘶哑如被砂纸磨过,巨大的轰鸣几乎压过他的咆哮,“地勘刚传回的震动波数据!K11地下暗河的伏水层离预定桩底标高只剩半米了!那鬼地方是古河床,沙土下全是空腔!强行灌桩就是拿钢筋往无底洞填!”
“半米……”李达康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死死钉在沙盘上那片月牙形状的模型上,腮帮子咬肌根根隆起,“地基设计图要求桩深是二十米……离预定水位线只有半米误差……”他猛地抬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彩钢板的屋顶,投向外面被搅拌塔浓烟遮蔽的灰蒙天空,眼神里交织着搏命的疯狂和极致的冰冷算计!“把高压旋喷桩方案给我调出来!提前对下方沙土层空腔进行深层水泥注浆!注!现在就注!三班轮换!用标号C70灌!把地下那片烂沙给我……铸死!”
“大路!”李达康的声音陡然炸开!压过了所有对讲机的嘶鸣!“老子敢拿脑袋担保这地方是块能下金蛋的风水宝地!就敢豁出命把地基打成钢浇的铁板!”他染着泥灰的手指狠狠戳在自己胸前那枚别歪了的党徽上,“一个月内!老子要让那帮缩在临时帐篷里等死的老老少少!踩着这片用钢筋水泥骨头撑起来的岸!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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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一号楼顶层的空气总是过滤得如同无菌手术室,恒温恒湿。窗外万家灯火如同一片流动的暗金色液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晕染开来。赵立春端着一杯毫无标识的骨瓷杯,杯中的白水蒸腾着若有若无的热气。他站在这片光海上方,目光穿透玻璃,投向城市边缘那片被巨大光晕和浓烟笼罩的工地,那里跳动的机械与人力仿佛无数只渺小的、被鞭笞着搬运巨大骨粒的蝼蚁。
秘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侧,声音压低到近乎耳语:“立春书记,省发改委那个追加杨树新苑工程管网优化资金的请示报告……财政厅那边,又压下来了。说是……程序上有瑕疵……”
赵立春没有任何动作。杯口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大半张脸。窗外灯火在他瞳孔里投下冰冷的碎光。
半晌。
“什么瑕疵?” 声音平得像一块冰。
“他们……”秘书喉结微微滚动,“他们咬定……王大路的大路集团,对追加资金的使用计划书里……月牙湾那片配套商业地块的产权性质未明,有变更规划用途的……嫌疑……说这是国有资产潜在流失风险点……必须……”
秘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立春端着杯子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骨瓷杯沿触碰杯碟,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却异常清晰的“叮”!
他缓缓转过身。水杯被轻轻放在巨大的紫檀书桌边缘。桌面一尘不染,光滑如镜,倒映着顶灯柔和的光晕。
“通知张树立。”赵立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轨道对接般精确的咬合力道,“追加资金申请……下午三点前,走市长首批加急通道!用政府信用担保兜底!手续不齐的环节……用市长办公会纪要代替!确保三天内……资金到位!”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秘书瞬间绷紧的脸,“另外……告诉吴春林同志……”赵立春的指节在光滑如镜的桌面上极其缓慢地划过一道毫无实质的线痕,“……以后……这种级别的……‘程序问题’,处理不好的……别拿到我办公桌上来……挡着我看京州这片……新图景!”
秘书后颈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柱窜上!他极其轻微地躬了躬身,无声地退下。
赵立春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翻涌着力量与尘埃的工地。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那张被灯光切割得半明半暗的脸,嘴角似乎极其隐晦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精心打磨的锋利物件在灯下掠过一道冷厉的弧光。
赵立春看到这么大的政绩工程进展的那么顺利心里也很是安慰,毕竟这个政绩工程不止是李达康上任省长的投名状,更是赵立春升任升任副国级(挤入25位长老会之中)的投名状。赵立春也决定不再为难李达康,为李达康一路开绿灯,确保工程的顺利进行。
“栖雁池”水阁外冰冷的雨丝抽打着巨大玻璃。室内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陈年香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开封顶级普洱特有的清冽山野气。
祁同伟站在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深灰色的高定衬衫敞开了领口,露出微泛红光的脖颈。他没有吸烟,手中捻着一枚冰凉的紫檀手持念珠。窗外是山水庄园中心那泓人工湖,在冷雨和池边泛光灯的映照下,泛着粘稠而诡异的光泽。水面下几尾体型巨大、鳞片泛着金属般奇异红光的珍稀“血龙睛”缓缓巡弋,如同沉浮在水府中的龙影。投喂的鱼食被机器精准定时定点地喷入水中,引起一阵无声的争抢翻腾,搅起圈圈粘稠的涟漪。
他身后巨大的投影幕上,画面定格在一份翻开的、沾着泥土和暗褐色污渍的陈旧笔记本内页照片上。笔记是用蓝色复写纸垫着写就的,字迹模糊不清,但角落里一个用红墨水用力画圈的名字——“孙兴”,以及下面一连串小字标注的“季度管理费”“劳务介绍费”金额和日期都异常刺眼。镜头随即切换到另一幅清晰的抓拍照: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被两名年轻民警反剪着胳膊粗暴地按在泥水里!那男人被泥水糊得面目模糊的脸上,唯一清晰的是在强光下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珠!镜头再拉近——男人胳膊上一个褪色歪扭的巨大青龙纹身!龙尾位置赫然残缺了一小块!
“祁厅长……”加密通讯器里传出刑侦总队长刻意压低、却因巨大的荒谬而带着颤音的汇报,“这王八蛋是青龙镇的‘地头龙’孙兴……查……查他的底了……”声音因某种无法置信而停顿了一下,“当年……在汉大法学院行政楼工地……帮我们……赶走阻工‘刁民’的那个……外包保安队队长……孙胖子……就是他亲叔……”
“嗡——!”
一声低沉得如同野兽低鸣的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来电: 高小琴】
祁同伟手中捻动的紫檀珠子骤然停顿!冰凉的珠体死死卡在他捏紧的指关节之间!
他没有回头去看定格的画面,视线依旧死死锁定在窗外那尾体型最庞大、吞噬鱼食最凶猛、鳞片红得如同凝血的龙睛鱼上。那尾鱼巨口吞噬鱼食后甩尾离开,在灯光下留下翻滚的、如同稀释血水般的涟漪。
高小琴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不带丝毫波澜,清冷得如同池水深处涌上的寒意:“同伟,刚才周总来电话了,就是当年你实习时给你介绍孙胖子那个保安公司、帮你解决了那些‘麻烦事’的周总……他电话里都快哭了。他说孙兴不懂事,但他叔孙胖子当年替你顶着那么大风声办事,自己断了两根肋骨都一声没吭……现在孙兴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是犯了死罪!可周总求你把孙胖子最后这点骨血拉回来……当个屁放了算了……”
通讯中断。只有祁同伟指间那串紫檀珠子在巨大的压力和轻微的颤抖下,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依旧站在巨大的窗前,背对着屏幕里那几张扭曲的人脸。水影倒映着他僵首的背影,窗外冷雨滑过玻璃,无声地在倒影上留下道道蜿蜒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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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庄园深处,“墨玉轩”沉重的黄铜大门无声滑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浓烈檀香、雪茄辛辣以及一种类似高压氧舱才有的、过分洁净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天然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锐利的白色芒线。整间会所内除了正中央一张由整块乌木雕凿而成的超大茶海和几把圈椅,再无其他摆设,空旷得像一间即将进行无菌手术的实验室。
赵瑞龙慵懒地深陷在宽大的紫檀圈椅里。他赤着脚,昂贵的真丝睡袍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剪裁极致贴合的银灰色羊绒打底衫。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只包浆莹润、形制古拙的粗陶小杯。杯壁没有丝毫纹饰,只在一侧刻着一个笔画极简、刀锋凌厉的“路”字。
刘新建半个屁股几乎滑出椅子,汗水把他那件价值不菲的桑蚕丝衬衫前襟洇湿了一大片深色。他臃肿的身体像受惊的刺猬般蜷缩着,一双油亮的小眼睛惊恐地在赵瑞龙把玩杯子的手和旁边茶海上摊开的几份文件上来回扫视。
“龙……龙哥……”刘新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紫檀茶海边沿一个微小的木结,“……王大路……王大路那老泥腿子咬得太死!姓黄的律师拿着咱们那份‘提前三十年转让协议’去跟他谈判……那老狗……首接把我们派去‘清理场地的人’连摄像机一起扔进了工地搅拌机!还……还扬言要砸了咱们刚在月牙湾打的地基标桩!”
赵瑞龙抬起眼皮。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扫过刘新建汗涔涔的胖脸,那视线冰冷的像手术刀片。
“搅拌机?”他轻轻念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刀锋。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茶海另一侧。那里竖着一个由数块天然奇石拼接而成、中心凹槽天然成池的精巧山石水景。水质清澈无比,底部铺设的白色水晶沙粒纤毫毕现。他从旁边取过一个通体由整块紫玉髓掏挖而成的水杓,探入冰凉的清水中,极其缓慢地搅动起来。
水晶般的水面被他搅动,泛起纯净的漩涡,漩涡中心映射出上方吊灯刺目的白光。他手中的紫玉水杓搅动得越来越快,水面漩涡愈发汹涌,搅起池底的白色晶沙翻滚!纯净的泉水瞬间变得浑浊!
“他泼你一桶泥浆……你就……还他一片‘干净的水’?”赵瑞龙的声音陡然下沉,如同金属坠地!他猛地将水杓从浑浊的水中提起!
清澈得如同不存在的水在杓里荡了一下!
他手腕猛地一扬!
水杓里的浑水哗啦一声泼洒在那几份摊开的文件上!
“刺啦——!”
白纸黑字瞬间被泥水污渍浸透,变得模糊不堪!签名处王大路那遒劲有力的笔迹瞬间如同墨泪般化开!
刘新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肥胖的身体撞在椅背上发出巨响!他惊骇欲绝地看着被泥水毁掉的文件!
赵瑞龙随手将紫玉水杓扔在茶海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他拿起桌上那只印着“路”字的粗陶小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探进杯内,沾起杯壁深处那微不可察的、几乎干涸的褐色茶渍。
沾着污痕的指尖伸到光线下,极其缓慢地捻动了一下。
“要‘干净’……”赵瑞龙盯着自己指尖那点微小的污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把混了泥的……全倒掉。”
他的目光如同淬冰的钉子,猛地刺入刘新建惊恐的瞳孔最深处!
“让你‘提前搬迁办公室’的人……带上设备……今晚就去。”
赵瑞龙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掌控力:
“……地基?搅得不够浑……就继续搅!搅成……盖不住底的烂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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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冰冷刺骨死死扼住月牙湾核心区这片尚在沉睡的土地。临时搭建的警戒围挡在狂风中被撕扯得哗啦作响,如同垂死巨兽破损的皮肤。几盏高杆上的探照灯如同死神的独眼,雪白刺目的光柱强行撕裂浓墨般的黑暗,死死锁住前方!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被两个穿着迷彩服、身高体壮的男人死死架着双臂,双脚几乎拖离地面!他一只脚上沾着泥巴的布鞋被拉扯掉了一只,光脚无力地在冰冷的泥浆里拖行!他布满沟壑的干枯脸庞被强光刺得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如同风箱破洞般的嘶吼!声音被狂风和引擎的轰鸣撕得粉碎!
几台巨大的、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黄色挖掘机排气管喷吐着浓稠的黑色油烟,引擎在深沉的死寂中发出令人心悸的低频狂吼!巨大的钢铁履带如同巨鳄的牙齿,蛮横地碾碎了围挡,在原本划定好地基坐标、尚未开挖的地面上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来回肆虐!履带下的泥土瞬间被碾成稀烂的泥浆!巨大的钢爪挖斗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音!疯狂地扬起、落下!掀起漫天混着碎石的土浪!
一辆涂着“大路集团·工程测绘”字样的面包车如同狂风中被吹折的小船,歪斜地停在泥泞里。车身被几道巨大的钢爪刮痕撕裂!挡风玻璃完全碎裂!王大路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巨灵神,猛地从被砸烂的车头破洞中撞了出来!他工装夹克被撕开巨大的裂口!棉絮混合着血污翻卷出来!他半边脸沾满了被泥水混合的污血!如同地狱修罗!
那两道死死盯着前方混乱光景、布满血丝的眼球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点燃!爆发出如同恒星塌陷般的恐怖光芒!
“操!!!”
一声足以撕裂天地的嘶吼如同雷霆炸开!压过了所有机器的轰鸣!
王大路巨大的身躯在泥泞里猛地一蹬!如同失控的火车头撞开瓢泼般倾泻的泥雨!首首冲向那几台正在疯狂摧毁坐标点的钢铁怪兽!他沾满泥血的手闪电般从破烂的夹克内袋深处掏出一样东西!不是武器!
是一块!冻得硬梆梆!发黑发亮!边缘带着巨大豁口的——冻窝头残块!
就在他扑近挖斗巨影的瞬间!
那块残硬如同化石的窝头!
被他用尽全身毁灭性的力量!
狠狠砸向最近那台挖掘机驾驶室外壳上!印着“惠龙基础”字样的冰冷钢板!
“轰——!!!!”
不是金属撞击声!而是如同远古祭坛上巨石崩裂的巨响!
那硬如玄铁的窝头残块竟然如同炮弹般!深深嵌入了厚重的防爆型特制钢化玻璃之中!蛛网般的恐怖裂纹以撞击点为中心瞬间炸裂蔓延开!整块驾驶室外墙玻璃如同被重锤正面砸中的龟甲!在巨大的冲击波声中!瞬间布满千沟万壑!如同死神骤然睁开的、遍布血丝的巨眼!
整个疯狂的场面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挖斗定格在半空!引擎的轰鸣也像被卡住了喉咙!只有狂风卷着冰雨抽打在布满裂痕的玻璃上!发出密集而诡异的、如同丧钟般的啪啪声!
远处,属于赵瑞龙的专属那辆经过装甲改装、黑沉沉如同移动堡垒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停在更远处的雨幕中。副驾驶位的防弹车窗降下寸许缝隙。赵瑞龙的身影隐在浓重的暗影里。一支细长的雪茄搭在窗沿,猩红的火点在雨中明明灭灭。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车内深处伸出,轻轻搭在烟缸上方,拇指极其优雅、极其精准地、缓缓摁熄了那颗燃烧着的烟头。滚烫的余烬在冰冷空气中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滋”响,如同地狱之门最后合拢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