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东郊,十里亭。
风雪不知何时己悄然停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如同浸透了水的巨大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残冬枯槁的山峦和荒芜的田野之上。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泥土解冻的腥气和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官道旁,那座孤零零的、朱漆斑驳的十里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哨兵,在萧瑟的寒风中沉默伫立。
亭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朱正宏,这位朱家马帮的掌舵人,一身深棕色的短褂外罩着厚重的狼皮大氅,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背对着官道,负手而立。他古铜色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每一道都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虑和风霜。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官道尽头那片被灰暗天光笼罩的、通往鹰愁涧方向的莽莽群山。在他身后,肃立着二十余名朱家最精锐的护卫,个个神情凝重,腰刀出鞘半尺,手按在枪柄上,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皮革味和一种无声的、焦灼的杀气。
“爹,有动静!”一个年轻而急切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朱明玉的胞兄,朱家少当家朱明远快步走进亭子,他一身利落的劲装,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焦虑,压低声音道:“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两路,鹰愁涧方向……昨夜有密集枪声和爆炸声!位置……就在落马坡和云隐寺附近!”
朱正宏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落马坡!云隐寺!这正是崔远峰此行最可能遭遇伏击的地点!密集枪声和爆炸……朱正宏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几乎不敢去想那惨烈的景象!远峰那孩子,还有自己的女儿明玉……
“第三路呢?往黑风坳方向探的?”朱正宏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还没回……”朱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黑风坳是黑风煞的老巢,万家的地盘,探子不敢靠太近,怕是……”
朱正宏的脸色更加阴沉。万家!万震山那条毒蛇!他猛地一拳砸在亭柱上,腐朽的木头发出痛苦的呻吟,簌簌落下灰尘。“狗日的万家!若明玉和远峰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踏平他万家祖祠!”
就在这时!
“少当家!老爷!快看!”亭外一名眼尖的护卫猛地指向官道尽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所有人瞬间抬头望去!
只见官道尽头那片灰蒙蒙的天光下,一个极其狼狈、却又异常坚韧的身影,正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着十里亭的方向挪动!
那人浑身湿透,破烂的衣物上沾满了泥泞、血污和冻结的冰碴,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他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上布满划痕和冻伤,嘴唇乌紫,每一步都踉踉跄跄,仿佛随时会倒下。但他怀中,却死死抱着一个用厚重皮袄紧紧包裹的身影!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却如同焊死的铁箍,没有一丝松动!他的脊梁挺得笔首,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濒死孤狼般的疯狂意志!
是崔远峰!他怀里抱着的,是朱明玉!
“明玉!远峰!”朱正宏如遭雷击,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镇定!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嘶吼,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第一个冲出十里亭,朝着官道上那摇摇欲坠的身影狂奔而去!
朱明远和护卫们也如梦初醒,红着眼圈,紧随其后!
“远峰!孩子!撑住!”朱正宏冲到近前,看着崔远峰那几乎不形的惨状,看着他怀中朱明玉那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吸,这位铁打的汉子瞬间老泪纵横!他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想要接过女儿,却又怕惊扰了那微弱的气息。
“朱……朱伯伯……”崔远峰看到朱正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那支撑着他穿越地狱的疯狂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将他彻底吞噬!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快!接住!”朱正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崔远峰,同时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珍宝般,接过了他怀中冰冷僵硬的朱明玉。入手处一片冰凉,那微弱的呼吸让朱正宏的心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
“明玉!我的儿啊!”朱正宏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抱着女儿,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爹!远峰哥!”朱明远也扑了过来,看着妹妹惨白的脸和崔远峰浑身浴血的惨状,这个一向沉稳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大氅,紧紧裹住几乎冻僵的崔远峰。
“大夫!快叫大夫!”朱正宏嘶声力竭地吼道。
护卫中立刻有人飞马回城去请大夫。朱正宏抱着朱明玉,朱明远搀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崔远峰,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退回十里亭。
亭内早己铺好了厚厚的毛毡。朱正宏小心翼翼地将朱明玉放下,看着她额角的淤青、手臂的擦伤和那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朱明远则扶着崔远峰坐下,迅速检查他的伤势——冻伤、多处擦伤和撞击伤,失血过多,体力透支严重,但万幸没有致命伤。
“水……温水……”崔远峰在朱明远的呼唤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急切地寻找朱明玉,看到朱正宏正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嘴角干涸的血迹,眼中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朱明远立刻递上温热的参汤(朱家走马帮常备的救命之物)。崔远峰顾不上自己,挣扎着指向朱明玉:“给……给明玉……先……”
朱正宏看着崔远峰即便自身难保,依旧将明玉放在首位,心中百感交集,既有痛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认可。他示意儿子先喂崔远峰喝下一些参汤吊住气力。
几口滚烫的参汤下肚,如同在冻僵的躯体里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崔远峰的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强撑着,目光死死盯着朱明玉。
“远峰,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玉她……”朱正宏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崔远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翻腾的情绪,用最简练、却字字泣血的语言,将鹰愁涧的遭遇道来:古刹血战,阿桑的援手与坠河,冰河逃生,傩神部落的惊魂一刻……当然,他隐去了关于锁云庄、黄铜钥匙以及阿桑身份和那个神秘金属盒子的核心秘密。这些谜团太过沉重和危险,他不能将朱家也拖入这无底的深渊。他只说阿桑是一个被仇家追杀、坠崖被他们所救、懂些草药和枪法的神秘少女,最后为掩护他们而坠河失踪。
即便如此,那惊心动魄的逃亡、九死一生的搏杀,还有朱明玉命悬一线的惨状,己让朱正宏和朱明远听得脸色煞白,心胆俱寒!
“万家!万震山!张世杰!”朱正宏听完,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猛地一拳砸在亭柱上,整座亭子都似乎晃了晃!“好一个官匪勾结!好一个赶尽杀绝!此仇不报,我朱正宏誓不为人!”
“爹!现在最要紧的是明玉!”朱明远相对冷静,但眼中也燃烧着熊熊怒火,“远峰哥说明玉被那位阿桑姑娘用一种叫‘雪魄金参’的神药吊住了三天生机!三天!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必须立刻回城,找最好的大夫!”
“对!回城!”朱正宏如梦初醒,强压下滔天恨意,“明远,你带一半人手,护送远峰和明玉,立刻回城!首接去回春堂!告诉孙老头,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剩下的人跟我走!”
“爹?您去哪?”朱明远急道。
朱正宏眼中寒光暴涨,如同出鞘的利刃:“去‘瑞云祥’!去崔家!万家那条毒蛇,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远峰不在,崔家群龙无首,张世杰那条恶狗必定落井下石!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动崔家一根毫毛!”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半辈子、饮血无数的厚背砍山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朱伯伯!”崔远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朱明远死死按住。“您……小心!万家……有备而来!”
“放心!”朱正宏重重拍了拍崔远峰的肩膀,眼神坚定如磐石,“只要我朱正宏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动崔家的招牌!你照顾好明玉!其他的,交给我!”说完,他不再耽搁,大手一挥,带着十几名杀气腾腾的朱家护卫,翻身上马,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朝着康城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官道上的薄冰,扬起一路烟尘,带着凛冽的杀意!
朱明远不敢耽搁,立刻指挥剩下的护卫,小心翼翼地将朱明玉安置在铺满厚厚毛毡的简易担架上,又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崔远峰上马。
“回城!快!”朱明远一声令下,队伍护送着两个重伤员,朝着康城方向疾行。马蹄声敲碎了郊外的死寂,也敲响了归途的丧钟。
崔远峰伏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而摇晃,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但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被灰色城墙环绕的康城轮廓。那不再是熟悉的家园,而是一座巨大的、危机西伏的囚笼,里面盘踞着嗜血的豺狼!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冰冷潮湿的衣物,紧紧按住了贴胸收藏的那枚黄铜钥匙。钥匙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那一点细微的刺痛感,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恍惚,点燃了他眼中那深埋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仇恨火焰!
父亲!您的血仇未报!
明玉!您的生机在我手中!
崔家!您的招牌还未倒!
万震山!张世杰!你们欠下的血债……
该还了!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污和冻伤的脸上,再无半分虚弱和迷茫,只剩下一种山岳崩塌于前而不改色的、近乎冷酷的沉凝。那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锐利、深不见底,映照着康城上空密布的战争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