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光影在嶙峋冰冷的岩壁上疯狂舞动,如同被困的幽灵。温暖与刺骨的寒意在这方寸之地激烈地争夺着领地。崔远峰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狭窄的空间里,回音被风雪的呜咽吞噬。
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在最初的惊惧和茫然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幽暗。少女的目光掠过崔远峰染血的衣襟、绷紧的下颌线,以及虽然松开却依旧充满戒备姿态的身体,最后落在他身后昏迷不醒的朱明玉身上。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那堆带来温暖却也带来威胁的火焰上移开,重新聚焦回崔远峰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她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或者喉咙受了伤。几次尝试后,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异域口音(像是陕南深山里的某种土语腔调)的名字,才断断续续地从她唇间挤出:
“阿……桑……”
声音很轻,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掩盖,但崔远峰听清了。阿桑?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的名字,像山间随意生长的野草。然而,这个名字和她那双独特的墨绿色眼眸一样,非但没能打消崔远峰的疑虑,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多无声的涟漪。他紧盯着她,试图从这张苍白、瘦削、还带着冻伤痕迹的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破绽。
“阿桑?”崔远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带着审视,“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这鬼地方,连老猎户都不敢轻易进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灰布衣,还有那双几乎冻坏的、穿着破烂草鞋的脚。这绝不是能支撑她在如此恶劣环境下跋涉的装备。
阿桑的墨绿色瞳孔微微收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将那双伤痕累累的脚藏进破败的兽皮里,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避开这令人窒息的审视。她避开了崔远峰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跳跃的火焰,沉默了很久。久到崔远峰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或者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就在他准备再次逼问时,阿桑那嘶哑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苦:
“躲……仇家……追……”她艰难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身上裹着的兽皮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雪……迷路……掉下来……”
仇家?追?崔远峰的心猛地一沉。在这乱世边陲,仇杀如同家常便饭。但什么样的仇家,能把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逼入鹰愁涧这样的绝地?是万家的人?还是别的势力?她的仇家,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仇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朱明玉,心中警铃大作。如果阿桑的仇家也是万家,那他们此刻的处境,无异于雪上加霜!
“仇家是谁?”崔远峰的声音更加冰冷,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过去。
阿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她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眸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她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很大,牵动了冻伤的身体,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缩得更紧,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兽皮里。她不再看崔远峰,也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火焰,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安全港湾。
无声的抗拒。崔远峰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这个叫阿桑的少女,身上充满了谜团和刻意的隐瞒。她的恐惧不似作伪,但她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保护壳,将更深的秘密紧紧包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摔裂的金属盒子。它就躺在阿桑的破背包旁边,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崔远峰站起身,走了过去。
阿桑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墨绿色的瞳孔骤然放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够那个盒子,但身体的虚弱让她只是徒劳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崔远峰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弯腰将那个奇特的盒子捡了起来。入手冰凉沉重。他仔细端详着裂口处暴露的精密结构——细如发丝的铜线圈,小巧精致的齿轮,闪烁着微光的薄玻璃片(电容器),还有几个焊接点……这绝不是普通的山野之物!这甚至超出了他在法兰西见过的很多民用设备!它更像……更像是某种用于秘密通讯的、结构原始的……电台接收部件?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崔远峰脑中炸响!联系到父亲临终前破碎的遗言“万家……血仇……锁云庄……”,联系到万震山突然勾结张世杰、组建神团、疯狂打压崔家的举动,联系到父亲在品鉴会上被精准投毒……难道,万家背后,还牵扯着更深的、关乎整个康城甚至滇西局势的秘密?而这个神秘的电台部件,和眼前这个同样神秘的少女阿桑,是否就是揭开这秘密的关键?
崔远峰拿着盒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钉在阿桑苍白的脸上:
“这个盒子是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谁给你的?用来做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崔远峰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阿桑所有的伪装,首达她灵魂深处隐藏的真相!
阿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看着崔远峰手中那个被摔坏的盒子,墨绿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猛地摇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挣扎着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逼问,但虚弱的身体和狭小的空间让她无处可逃。她只能徒劳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落叶。
“说!”崔远峰上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几乎要将阿桑碾碎!父亲的血仇、崔家的存亡、古道的安危,所有的压力都化作了此刻的咄咄逼人!他需要答案!他必须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到底带着怎样的秘密和危险!
“唔……”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的呻吟从角落传来!
是朱明玉!
崔远峰浑身一震,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一滞!他猛地转头看向朱明玉。
只见朱明玉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紧了眉头,额角那块淤青在火光下显得更加骇人。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而浅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发紫。身体也开始无意识地微微抽搐起来!
“明玉!”崔远峰惊呼一声,瞬间将阿桑和那个神秘的盒子抛到了脑后!他扑到朱明玉身边,伸手一探她的额头——滚烫!如同燃烧的炭火!
高烧!在这样寒冷、缺医少药的绝境下,高烧是致命的信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崔远峰的心!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裹着朱明玉的兽皮,检查她的伤势。除了额角的淤青,她的手臂、小腿上也有多处擦伤和淤血,虽然没有骨折的迹象,但显然在坠落时受到了强烈的震荡和寒气侵袭!
“水……水……”崔远峰焦急地看向西周。只有冰冷的岩壁和积雪!没有容器!没有火可以化雪!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
“药……”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响起。
崔远峰猛地转头!只见蜷缩在角落里的阿桑,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她依旧脸色惨白,身体还在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那双墨绿色的眼眸,此刻却定定地看着痛苦抽搐的朱明玉,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抗拒,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急切?
她挣扎着,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指向自己散落在背包旁的、那几束用草绳捆扎的干枯草药。
“红……红景天……根……嚼碎……喂她……退热……防风……”阿桑的声音依旧嘶哑破碎,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她似乎对朱明玉的病症一眼便知,甚至能立刻给出药方!
崔远峰愣住了。他看着阿桑,又看看那几束不起眼的干枯草药。这个刚刚还充满谜团、抗拒回答任何问题的神秘少女,此刻为了救朱明玉,竟然主动开口,甚至暴露了她精通草药的秘密?
是陷阱?还是……真的只是出于救人的本能?
时间不容他多想!朱明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的潮红越来越深!每一秒的耽搁都可能致命!
崔远峰死死盯着阿桑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那里面此刻只有纯粹的、对生命流逝的焦急,再无半分伪装。他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信她!
他立刻扑过去,抓起一束阿桑所指的、根茎呈红褐色的草药(红景天),又抓起另一束叶子细长、带着独特清香的(防风)。他按照阿桑微弱声音的指示,将红景天坚硬的根茎放在嘴里,不顾那浓烈的苦涩,用力咀嚼成糊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朱明玉干裂的嘴唇,将苦涩的药糊一点点喂了进去。接着,又将防风的叶子揉碎,敷在她滚烫的额角。
做完这一切,崔远峰紧张地守在朱明玉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脉搏,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她的反应。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火堆噼啪作响,还有外面风雪凄厉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力开始作用,也许是崔远峰的祈祷起了作用。朱明玉急促的呼吸竟然真的慢慢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滚烫,但脸颊那不正常的潮红似乎消退了一点点,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崔远峰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衣衫。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角落里的阿桑。
阿桑依旧蜷缩在那里,墨绿色的眼眸也正望着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望着朱明玉。那眼神中的悲悯和关切尚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当接触到崔远峰的目光时,她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了眼帘,再次将自己缩进那件破败的兽皮里,只露出一双警惕而沉默的眼睛。
信任的微光刚刚燃起,又被戒备的寒冰覆盖。
崔远峰看着阿桑,又看看手中那救命的草药,再看看地上那个摔坏的、充满疑团的金属盒子。这个名叫阿桑的少女,就像她带来的草药一样,带着救命的良药,也带着致命的谜团和危险。她的出现,究竟是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还是通往更深地狱的引路石?
狭小的冰缝庇护所里,火光摇曳,映照着三个命运被强行扭结在一起的人。昏迷的朱明玉,沉默警惕的阿桑,还有内心翻涌着滔天恨意、巨大疑云和一丝微妙感激的崔远峰。外面,暴风雪依旧在肆虐,如同巨兽的咆哮,而更深的危机,或许正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