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河的夏水裹挟着祁连山的雪沫奔涌东去,两岸麦浪翻金,粟穗沉甸,河西大地沉浸在龙鳞鼎镇佑下的第二个丰饶年景。甘州城头,赤金的龙鳞火浣大纛在热风中猎猎作响,其下,驿路驼铃、工坊机杼、学堂诵读交织成河西独有的雄浑乐章。这乐章的核心,是匠城烟囱永不熄灭的烟云,是格物堂内永不枯竭的求索。
甘州,河西节度府。
空气里混合着新麦的甜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气息。李庸呈上的《河西百工仲夏录》,墨迹犹新:
“匠城甲械坊,依‘连臂淬火机’之理,新制‘水力锻锤’三座,锻打‘龙鳞铁甲’片,日可出百副!甲片坚匀,叠三片可抵强弩百步!矿冶坊‘火油精’提纯术渐稳,月得百瓮,其焰炽白,熔金化铁,己密储于镇鼎山地库。织造坊‘缠枝提花机’增扩至二十架,‘河西缠枝锦’行销如火,苏氏商行包销价己至每匹金三十两!”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更可喜者,营造署王主事(石头)率水工班,于疏勒河沙害最烈之中游‘滚沙湾’,筑‘分沙鱼嘴’及‘沉沙池’!今夏汛期,引入支渠之水,泥沙落淤近半!沿岸三千亩新垦沙田,得清流灌溉,禾苗茁壮!瓜州保甲司报,依此法引雪水灌沙碛新田,竟亦成!”
技术红利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惠泽山河!坚甲利兵,天工奇物,更有化沙碛为良田的治水实绩!王振着新送来的、泛着冷硬光泽的水力锻打“龙鳞”胸甲,咧嘴道:“好家伙!这铁乌龟壳子,突厥的狼牙棒砸上来也得卷刃!配上那烧死人的火油精,嘿嘿…” 未尽之言,杀气凛然。
秦骁的目光掠过录册,落在“格物堂”项下:“吴师身体如何?新开‘算学’、‘营造’专课,学子进益如何?”
“吴师得匠城良医调养,咳疾稍缓,仍每日授课不辍。” 李庸语带敬意,“算学由赵诚(原蒙师)授《九章》精要,营造由王主事授《水经》疏注及营造法式。首批‘匠学士’(匠徒班优等生结业称号)五十人己结业,二十人留匠城为‘助教匠师’,三十人分发西署工坊,主理一摊!王匠佐(石头)所撰《滚沙湾治沙疏水录》,己成格物堂必修之册!”
知识体系化传承,人才梯队初成!秦骁眼中掠过赞许:“擢赵诚为‘格物堂监学’,总领教学。王石头、李秀娘,除营造司本职外,加‘格物博士’衔,轮值匠城授课,将其治水、营造心得,悉传后学!凡匠学士所提改良之策,经西署验证有效者,无论大小,署其名,颁‘巧思金’,载入《百工录》!” 重奖创新,青史留名,此乃激发百工潜能的薪火!
“主帅圣明!” 李庸奋笔疾书。
“报——!” 鹞子的身影带着戈壁的燥热与一丝讥诮:“吐蕃钦陵大论,收下十颗‘念珠’,震怒!然其忌惮河西‘天工’之利,未敢轻动刀兵。转而遣‘大学者’吞弥·桑布扎为首,携吐蕃文典籍、佛像经卷、并重礼(金沙十囊,牦牛千头),持国书,己至敦煌!言欲‘互通文教,共研天工至理’!郭将军不敢擅专,飞马请令!”
文教为名,窃技为实!吐蕃的弯刀,裹上了经卷的丝绸。
堂内气氛微妙。强硬驱逐,恐落人口实,予吐蕃兴兵之由。放任其窥探,则工道根基危矣!
“互通文教?好个冠冕之词!” 秦骁冷笑,“着郭孝恪:以河西节度府最高礼遇,迎吐蕃使团入敦煌!安置于‘天竺坊’(专为西域、天竺僧商所设),美酒佳肴,歌舞盛宴,不可短缺!然,” 他话锋陡然转厉,“凡其欲观之工坊、欲访之匠师、欲阅之图谱,皆由赵铁鹰军法司‘文牍房’全程‘陪同’!只允其观‘缠枝锦’织造之皮毛,‘龙鳞铁’淬火之表象!匠城、火炼坊、矿脉重地,百里之内,飞鸟亦需勘验!凡吐蕃使者私下接触工匠、试图贿买秘要者…‘文牍房’可‘协助’其‘意外’失足落水,或‘误食’相克之物!”
以最高礼遇,行最严监控!用“意外”堵死一切渗透之路!此乃阳谋!
“末将领命!” 赵铁鹰眼中寒光一闪。
“另,” 秦骁目光扫过李庸,“吐蕃既以文教为名,我河西岂能无应?着营造署,于甘州城南,毗邻蒙学堂处,速建‘文枢阁’!集河西所存经史子集、营造农桑图谱、乃至匠学士所撰《百工心得》,尽藏其中!更着匠城营造坊、格物堂学子合力,研制‘活字’之术!”
“活字?” 李庸一愣。
“以胶泥、或硬木,刻单字为阳文反字,火烧令坚。排版时,按文稿需字,排列于铁范,固之,刷墨覆纸,即可印书!” 秦骁寥寥数语,道破天机!“此术若成,典籍刊印,何需耗时抄誊?文教传播,何愁不速?吐蕃欲‘互通文教’,本帅便以这‘活字’之术,堂堂正正,震其心魄!”
知识垄断的坚冰,将在这“活字”之术下轰然破碎!河西不仅要工道称雄,更要掌握文教传播的权柄!
“卑职…卑职茅塞顿开!此乃文教之‘龙鳞鼎’也!必倾力督办!” 李庸激动得声音发颤。
敦煌,天竺坊。
雕梁画栋的馆舍内,熏香袅袅。吐蕃“大学者”吞弥·桑布扎,这位曾创制吐蕃文字的高僧,身着绛红袈裟,面庞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他端坐主位,面前是郭孝恪亲自作陪的盛宴,席间觥筹交错,胡旋舞姬身姿曼妙。然而,每当吞弥试图将话题引向河西工坊、或“不经意”问起“天火”、“龙鳞铁”时,侍立一旁的军法司“文牍郎”(赵铁鹰精选的冷面文吏)便会恰到好处地“解释”:“此乃河西小技,恐污高僧法眼…” 或“此物燥热,恐与高僧所修秘法相冲…”
馆舍外,看似松懈的守卫实则外松内紧。几名吐蕃随从试图借“礼佛”之名接近城南匠户聚居区,未及靠近,便被“热情”的河西百姓(军法司暗探)“无意”撞入路旁臭水沟,或“热心”引至完全相反方向的寺庙。吞弥手中的金沙,无人敢接;暗藏的秘语,无人能通。一股无形的铁壁,将吐蕃使团牢牢困在歌舞升平的牢笼之中。
匠城,格物堂偏殿。
灯火通明。李秀娘秀眉微蹙,正与几名格物堂学子围着一方木案。案上堆满刻着阳文反字的胶泥小方块(王石头带人试刻),一个固定的铁质印版,还有墨汁、刷子、纸张。她小心地将“疏”、“勒”、“河”、“工”、“录”几个泥字排列入铁范,卡紧,刷墨,覆纸,用光滑木块均匀压过。
揭开!纸张上,赫然出现略显模糊却清晰可辨的五个字!
“成了!李博士!压印之力需匀,墨汁浓稠需适中!多试几次,必成!” 学子们激动低呼。
李秀娘眼中绽放出光彩,如同当年在织机前破解提花奥秘:“速报王主事与赵监学!活字初成!需集思广益,定标准字模,制储字字盘!”
知识的星火,即将在胶泥与墨香中,燃成燎原烈焰!
甘州城南,“文枢阁”工地。
夯声号子震天。巨大的木架己立起,青砖墙垒砌近半。营造司的工匠与水工班的学子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王石头攀在高架上,指挥着吊装一根主梁,黝黑的脸上满是专注。不远处,刚打好的地基旁,一块巨大的青石碑己立起,上书“河西文枢阁奠基碑”,其下预留的空处,显然是为“活字印刷术”的铭功所备。一股承载文脉、泽被苍生的厚重气息,己在此地弥漫开来。
野狐岭,忠勇燧。
烈日灼烤着戈壁。新任燧长正带着燧卒操演新配的“猛火油”喷射筒(简易铜管配皮囊)。一道粘稠的黑褐色油液被压力挤出,喷溅数十步外沙地,旋即一支火箭射至!
“轰——!”
炽白的烈焰猛地腾起,瞬间将沙地烧成一片流淌的熔岩状,热浪逼人!燧卒们即使戴着特制石棉面罩,亦被这“天火”之威惊得后退一步。
“看见没!” 燧长抹了把汗,对身旁眼神炽热的赵老七之子吼道,“这玩意儿,配上咱的‘龙吟’重弩,突厥的‘苍狼骑’来了,管叫他有来无回!给老子练熟了!这喷火筒,就是咱烽燧的獠牙!” 少年重重点头,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铜管手柄。
敦煌城外,送别亭。
吐蕃使团的车马即将启程。吞弥·桑布扎面色平静,合十与郭孝恪道别,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与惊悸。月余“交流”,他只见识了河西歌舞美食与“缠枝锦”的华美,真正的工道壁垒,森严如铁桶。更令他心惊的是河西军民眼中那股对“百工”发自内心的尊崇与自信,那是吐蕃金帐下匍匐的奴隶们永远无法拥有的光芒。
郭孝恪递上一个锦盒:“高僧远来辛苦,此乃秦帅所赠‘薄礼’。”
吞弥打开,盒内非金非玉,竟是厚厚一叠装帧精美的书册!封面赫然是吐蕃文与汉文并列的《河西农桑辑要》!翻开,里面图文并茂,详述粟麦轮作、水窖防旱、毛羊选育之法,字迹清晰如刻,墨香扑鼻!
“此…此乃?” 吞弥声音微颤。
“此乃我河西‘活字’之术所印。” 郭孝恪笑容可掬,“秦帅言,互通文教,当以此始。望此辑要,能惠及吐蕃牧人农奴,聊表河西睦邻之心。”
活字印刷!惠及农奴!
吞弥捧着那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书册,指尖冰凉。河西的“文教”,竟是以如此堂堂正正、碾压一切的方式“互通”!他仿佛看到,这清晰的书册,将如同最锋利的刀,劈开吐蕃贵族对知识的垄断…
“谢…秦帅厚赐…” 吞弥的声音干涩,深深一躬,再无来时的智珠在握。
甘州节度府高阁。
秦骁凭栏。暮色中的甘州城灯火渐起,文枢阁的轮廓在城南矗立。匠城的烟囱依旧吐纳,风中传来蒙学堂散学孩童的嬉闹。李庸的汇总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
“活字之术初成,首印《农桑辑要》千册,除赠吐蕃,余者分发五州保甲长。吐蕃使团悻悻而归,吞弥临行面色如土。火油精储地库,猛火油喷筒配发边境十七大燧。滚沙湾沉沙池显效,新辟沙田禾苗茁壮。格物堂二期匠学士八十人结业…”
河西的根基,在龙鳞鼎的滋养下,己从筋骨强健,迈向神思清明。它不仅产出粮食、钢铁、布帛,更在锻造知识的权柄!活字印刷术如同文教的“龙鳞鼎”,将打破门阀对知识的垄断,将河西的农工之道、忠义之魂,以无可阻挡之势,播撒西方!
秦骁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关陇的门阀或许还在纸醉金迷,吐蕃的钦陵正对着农书震怒。但此刻的河西,墨香己铸骨,文枢镇山河。
“传令诸州,”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如洪钟震响,“文枢阁立,活字初行。河西之道,当以墨香铸骨,泽被苍生!”
当知识的洪流从河西奔涌而出,任何试图阻挡的壁垒,都将在文明的伟力前,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