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无边无际的黑暗。左肩如同被烈焰反复灼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剧痛，将意识撕扯成碎片。崔轩感觉自己像沉入了万丈冰窟，又像被架在滚烫的烙铁之上，在极寒与酷热的地狱边缘挣扎。无数模糊的呓语、惊呼、兵刃撞击声、野兽的咆哮在耳边轰鸣，最终都化作卢婉那一声带着无尽惊恐与绝望的呼喊——“轩哥哥！”
“轩哥哥！”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猛地将崔轩从无边的沉沦中拽了回来！
他霍然睁开双眼！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低矮粗糙的木制屋顶，上面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草药味、劣质炭火的烟气和一种…淡淡的、属于女子的、混合着草药与冷梅的奇异幽香。
左肩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被牢牢固定着，厚厚的绷带缠绕着肩头，但渗出的鲜血还是将绷带染红了一大片。他艰难地转动脖颈。
一张憔悴而苍白的脸近在咫尺。卢婉跪坐在简陋的床榻边，她的浅碧色斗篷沾满了泥污和雪渍，散乱的黑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眼圈红肿，显然哭了很久。但此刻，那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她正用一块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轩哥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卢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蕴含着巨大的喜悦，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滚落，“吓死我了…我以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婉儿…”崔轩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看着卢婉憔悴的面容和红肿的眼睛，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胸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暖流所充斥。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冰冷枷锁，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能活着看到她，能感受到她的担忧与眼泪，这本身就足够了。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别怕…我没事…”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动！千万别动！”卢婉连忙按住他，眼中满是心疼，“你伤得很重！狼爪抓破了旧伤，骨头又裂开了！还流了那么多血…”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都怪我…都怪我…”
“不怪你…”崔轩喘息着，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破旧、显然不是金谷园或任何士族宅邸的屋子，只有几件粗陋的家具，墙角堆放着一些柴禾和农具。“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在这？”
卢婉擦了擦眼泪，快速解释：“这里是邙山脚下猎户废弃的木屋。当时你为了救我，肩伤崩裂，失血过多昏了过去…营盘里一片混乱，王家的护卫要立刻接我回城，可你伤得那么重，根本经不起颠簸！石公…石公暗中派人帮了我们，让我们暂时避到这里，又悄悄送来了伤药和干净的布…”她指了指旁边小炉上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陶罐，“药快熬好了…”
石崇！又是石崇！崔轩心中了然。这位金谷园主，在关键时刻再次伸出了援手，将他这个“烫手山芋”藏匿起来，既卖了人情，又将自己置身事外。这份精明与算计，令人叹服。
“崔平…他们呢？”崔轩想起忠心护主的部曲。
“崔平大哥他们也受了些伤，在隔壁屋子休息，石公的人也在照应。”卢婉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后怕，“轩哥哥，那些狼…还有那些箭…太可怕了…感觉…感觉像是冲着我来的…”她并非愚钝之人，狼群出现的时机和攻击的目标性，让她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崔轩眼神一凝。他正要开口，木屋那扇破旧的门被轻轻推开。崔平侧身闪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新添的几道血痕，手臂也缠着绷带，但精神尚可。看到崔轩醒来，他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少主！您醒了！太好了！”他快步走到床边，单膝跪下，“末将无能，让少主受此重伤！请少主责罚！”
“起来，”崔轩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做得很好。若非你们拼死断后，我和婉儿都难逃狼口。”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外面情况如何？东海王那边…有什么动静？还有…那些箭？”
崔平站起身，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回少主，营盘那边己经平静了。狼群被击退射杀了大半。东海王震怒，下令彻查狼群来源，但…恐怕查不出什么。至于殿下的态度…”他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据石公的人暗中递来的消息，东海王殿下…似乎对您舍身救下卢小姐的举动，颇为…意外，甚至…有些赞许？但‘通胡’的流言仍在，王敦将军和王衍公的脸色都很难看…”
崔轩心中微动。意外？赞许？这或许是…一线转机？至少，司马越并非完全被崔峻的污言所蒙蔽！他更在意的是实际的利益和表现出的价值！
“那些箭呢？”崔轩追问，这才是关键！慕容云的突然出现和出手，目的何在？
崔平的神色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悸。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箭镞——正是那精准无比、射杀头狼的狼牙重箭！箭杆粗壮，箭镞呈三棱状，带着放血槽，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尾部镶嵌着几根黑色的鹰羽。而在箭镞靠近箭杆的根部，赫然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图案——一柄斜指向上的弯刀，刀锋之上，点缀着七颗星辰！
“北斗…破军？”崔轩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图腾，他在某本记载北方胡族部落实力的秘档中见过！是鲜卑慕容部核心精锐——“北斗骑”的专属标记！慕容云！果然是她的手笔！而且，她动用的不是普通部众，是麾下最神秘、最精锐的杀手锏！
“我们的人在狼尸附近还发现了这个。”崔平又递过一小块沾着泥土和狼血的黑色布片，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扭曲的叉。看起来像某种部落的巫术符号，又像一个…被锁定的靶心！
“这是什么意思？”卢婉看着那诡异的符号，脸色发白。
崔轩盯着那符号，又看了看那支带着“北斗破军”标记的狼牙重箭，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慕容云那双野狼般冰冷、兴味盎然的眼睛，以及那句“下次见面，或许更有意思”的话语。
警告？标记？还是…邀约？
“她在告诉我…”崔轩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洞悉的寒意，“她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她知道这狼群是冲着你来的，婉儿。她出手，未必是为了救我，更像是在…玩一场游戏。她在告诉我，她看穿了一切，而且…随时可以介入。这个符号…”他指向布片上的扭曲叉，“或许就是她给那幕后黑手的‘回礼’！一个死亡的标记！”
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的木屋。慕容云就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强大而诡异的棋手，她的动机难以揣测，她的力量却足以改变棋局！
“少主，此地不宜久留！”崔平急声道，“石公的人暗示，东海王虽未明确表态，但王家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卢小姐在此的消息也瞒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崔轩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卢婉：“婉儿，你…”
“我跟你走！”卢婉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眼神异常坚定，“王家…洛阳…我现在不能回去！轩哥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显然，狼群的袭击和王家可能的反应，让她彻底看清了洛阳漩涡的险恶，也坚定了她追随崔轩的决心。
看着卢婉眼中的坚定，崔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前路凶险，带着她，无疑增加了无数变数和危险。然而，将她送回洛阳王家那个虎狼之窝？他绝不答应！
“好！”崔轩重重点头，不再犹豫，“崔平，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动身！目标——陇西！”
“陇西？！”崔平和卢婉同时惊呼出声。崔平是震惊于少主竟要在这风口浪尖、背负“通胡”污名时返回风暴中心！卢婉则是担忧崔轩的伤势和陇西的险恶局势。
“必须回去！”崔轩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二叔崔峻借‘通胡’之名夺权，污我清名，更将整个陇西崔氏置于险地！我若龟缩在外，污名只会越坐越实！唯有回到陇西，首面崔峻，在陇西父老面前，在东海王可能的注视下，戳穿他的谎言，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方能真正破局！否则，天下之大，将无我崔轩立锥之地！更会连累叔祖的清河一脉！”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气魄：“至于我的伤…死不了！婉儿，你怕吗？”
卢婉看着崔轩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同生共死的勇气所取代。她用力摇头，紧紧握住崔轩未受伤的手：“不怕！轩哥哥在哪儿，婉儿就在哪儿！”
“好！”崔轩心中豪气顿生，仿佛左肩的剧痛都减轻了几分，“崔平！传令下去，立刻准备！我们…回陇西！”
**当夜，风雪更紧。**
一辆外表普通、内里却经过加固的马车，在数名精锐铁卫（包括伤势稍轻的崔平）的护卫下，悄然驶离了邙山脚下那座废弃的猎户木屋，碾过厚厚的积雪，向着西方，向着那片暗流汹涌、杀机西伏的故土——陇西，疾驰而去。
车厢内，崔轩靠在厚厚的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卢婉坐在他身侧，用厚厚的毛毯裹住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炉内炭火散发出微弱的热量，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崔轩闭目养神，脑中飞速运转。回陇西，是绝境中的唯一生路，也是最大的险棋。如何面对崔峻的污蔑？如何应对东海王可能的责难？如何稳定人心？如何在强敌环伺下站稳脚跟？无数难题如同乱麻。
“轩哥哥，”卢婉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吃点东西吧，石公的人准备的黍米饼，还热着。”
崔轩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看着卢婉担忧而温柔的眼神，心中一片柔软。他咬了一口饼，粗糙却实在。忽然，他想起一事，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方素白的丝帕。丝帕一角，那枝用银线绣成的含苞冷梅，在昏暗的车厢内依旧清晰可见。
“参可续断，望君珍重。寒梅有信，静待春归。”卢婉轻声念着上面的字，脸颊微微泛红。
崔轩看着那枝冷梅，又看看卢婉清丽却带着风霜的面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他将丝帕仔细折好，连同那枚一首贴身佩戴、沾着他血迹、裂痕狰狞的“清辉”玉珏，一起放入卢婉手中。
“婉儿，”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立誓般的庄重，“此去陇西，前路艰险，生死难料。这玉珏，曾为我挡灾而裂，是我欠你的。这方帕，承载着你的情意与等待。今日，我将它们一并托付于你。”
他紧紧握住卢婉的手，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风雪和黑暗：“待我扫清污秽，重整山河，以陇西为基，为汉家守一方净土之时…我必亲赴范阳，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过门！此心此誓，天地为鉴！纵使千难万险，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惧！”
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铿锵有声！在这风雪交加、前途未卜的逃亡路上，在这狭小颠簸的车厢内，崔轩许下了他此生最重、最炽热的承诺！这不仅仅是对卢婉的情誓，更是对他自己、对命运、对这乱世的宣战书！
卢婉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巨大的幸福和震撼！她看着崔轩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温度，所有的担忧、恐惧都化作了无边的信任与支持。她将玉珏和丝帕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我等你！轩哥哥！无论多久，无论多难，婉儿…等你！”
风雪呼啸，马车在黑暗的官道上疾驰，如同怒海中的一叶孤舟。车厢内，两人双手紧握，目光交织，无声的誓言在寒夜中激荡。车窗外，无边的黑暗吞噬着大地，但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下，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
陇西，那片承载着崔氏百年荣光与如今无尽风波的故土，己在风雪中露出了它苍茫而狰狞的轮廓。一场决定家族命运、个人生死、乃至未来陇西格局的狂风暴雨，即将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轰然降临！崔轩握紧了卢婉的手，目光穿透风雪，投向那片既熟悉又充满未知挑战的疆域，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誓要重整山河的熊熊烈焰！
**预告：第二卷《胡尘惊破》——崔轩重伤归陇，首面二叔崔峻逼宫夺权！污名加身，强敌环伺，内忧外患，他如何绝地反击？神秘慕容云再现，是敌是友？卢婉相伴，情深义重，却将面临更大风暴！东海王司马越的阴影笼罩，太原王氏婚约的枷锁，胡尘铁蹄踏碎山河的巨响…看崔轩如何在乱世烽烟中，以“家门”为最后的疆土，擎起守护汉家文明的火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