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厦市的雪粒子打在"铁梅堂"的青瓦上,兆辉煌正用錾子在铁壶上刻最后一瓣梅蕊。壶身的年轮纹里凝着去年的雪水,此刻与新落的雪花交融,在铁纹间汇成细小的冰晶,像极了向阳巷煤棚里他曾见过的冰棱——只是如今这冰棱不再映着饥饿的眼,而是映着炉中跃动的红焰。
"兆师傅,县府来人了!"学徒掀开门帘,风雪卷着两个穿中山装的人进来。为首的干部指着墙上的铁梅浮雕:"省里要办工业展,点名要你的'血淬蓝'铁器参展。"兆辉煌放下錾子,铁屑落在围裙上,与雪花混在一起成了灰扑扑的圆点。
打包铁器时,兆辉煌特意选了那口铸有凤凰纹的铁锅。当木箱封盖前,他看见锅壁的蓝纹里浮动着李婶拄拐的身影——五年前李婶用这锅熬药时,曾不慎将拐杖碰落,拐杖头在锅底敲出的小坑,如今己被岁月磨成了温润的圆点,像一滴凝固的泪。
工业展设在省城老钢厂的旧厂房里,锈迹斑斑的行车梁上挂着兆辉煌的铁钟。当钟声与钢厂遗留的汽笛声同时响起时,展厅中央的铁梅屏风突然折射出奇异的光影——那是向阳巷的断墙、窑场的青烟、铁轨的反光在铁纹间流转,引得参观者纷纷驻足。
"这铁里有故事。"一位白发老工匠摸着铁梅屏风上的蓝纹,"像是把人生的锈都锻进了铁里。"兆辉煌想起自己瘸腿上的伤疤,想起铁拐杖在鼎底铸成的印记,突然明白:原来最好的铁器,从来不是没有瑕疵的精钢,而是能将伤痕与岁月都熔铸成美的存在。
展会最后一天,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铁钟前站了很久。兆辉煌走近时,看见他眼角的皱纹与火车站那个男人重叠。"师傅,这钟里的火车声......"中年人声音哽咽,"我父亲曾是深厦站的扳道工,去世前总念叨着要找一枚被火车碾过的铜钱。"
兆辉煌从怀里掏出那枚五分硬币——它被嵌在桥心铁梅里三年,如今己被行人摸得发亮。当硬币放在铁钟的齿轮纹上时,钟声突然变得清澈,混杂着孩童的笑声与冰棍车的叫卖声,正是当年火车站那个清晨的回响。
回到小镇时,护城河边的铁梅花开了——是有人用废铁焊成的梅树,每朵花上都刻着字:"向阳巷××号"、"煤棚遗址"、"老乞丐长眠处"。兆辉煌摸着铁花瓣上的锈,想起铁算盘说向阳巷拆迁时,推土机曾挖出过一具断腿的骸骨,旁侧散落着半块带牙印的死老鼠骨头。
冬至那天,兆辉煌铸了最后一口铁锅。他将多年收集的铁屑——向阳巷的锈土、窑场的火灰、铁轨的碎末、还有那截沉在河底的锈铁棍磨成的粉——全部撒进铁水。当铁锅成型时,锅身浮现出完整的人生图景:断腿的少年、抢馒头的野狗、窑场的学徒、铸铁的匠人,最终都化作了铁梅的枝干。
"这锅不卖。"兆辉煌将锅悬在铁匠铺正中,铁梅的影子投在地上,与他瘸腿的影子重叠。学徒们发现,每逢阴雨天,锅身的蓝纹就会渗出水珠,像极了眼泪,而天晴时,阳光穿过铁梅的缝隙,会在地上投出向阳巷煤棚的形状。
暮春时节,小镇来了位拍纪录片的导演。当镜头对准铁梅堂时,兆辉煌正在锻打一块老铁——是从深厦市新火车站地基里挖出的,上面隐约刻着"辉煌集团"的字样。铁在火中爆出蓝紫色的火花,与当年钢厂爆炸时的铁屑雨如出一辙。
"师傅,这铁......"导演指着火花中浮现的高楼影子。兆辉煌没说话,只是将铁锻成了一把锄头,锄头刃上的蓝纹自然形成了"根"字。他想起王师傅说的"砖要接地气",想起自己无论走到哪里,向阳巷的根都扎在瘸腿的伤疤里,只是如今这根己不再滋生罪恶,而是长出了铁梅的花枝。
深秋,兆辉煌收到一封来自深厦市的信,信封里没有字,只有一枚磨圆了边角的铜钱,背面刻着模糊的"辉煌"二字。他将铜钱嵌进铁梅屏风的花心,当晚铁匠铺的炉火就格外旺,铁梅的影子映在墙上,竟与当年鼎底的拐杖印重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字。
冬至前夜,兆辉煌拄着枣木拐杖来到护城河边。铁梅树在雪光中泛着冷辉,每朵花上的名字都被雪覆盖,只露出"辉煌"二字在枝头闪烁。他想起八岁那年断腿时发的誓,想起冯大庆的刀疤脸,想起所有在黑暗中挣扎的日子,突然明白:所谓罪恶发家史,不过是把人锻成铁的过程,而能否在铁中开出花来,才是真正的本事。
回到铁匠铺,兆辉煌在铁锅的梅蕊处刻下最后一笔。炉火映着他的脸,瘸腿上的伤疤与铁梅的纹路在光影中交错,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他知道,向阳巷的故事从未结束,它只是被锻造成了铁匠铺里的每一件铁器,每一道钢印,成为警示后人的星火,也成为照亮自己余生的铁梅映雪。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兆辉煌吹灭油灯,任由铁梅的影子在黑暗中生长。他的人生,正如这口悬在堂中的铁锅,将所有的血与锈、泪与火都熔铸成了永恒的梅影,在岁月的风雪中,独自芬芳。而那截沉在河底的锈铁棍,终究没能阻止他走出向阳巷,反而成了他生命里,第一朵铁梅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