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的晨雾像块湿抹布,裹着兆辉煌往向阳巷挪。额角的伤口被红药水腌得发疼,裤兜里的红药水瓶子随着他瘸腿的颠簸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摸了摸藏在破棉袄里的三个馒头,白面的温热透过粗布传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把到手的食物立刻塞进肚子,那个戴眼镜男人温和的眼神像枚生锈的钉子,钉在他后脑勺。
“瘸子!你他妈死哪去了?”娄成就的骂声从煤棚方向传来。兆辉煌抬头看见冯大庆等人堵在巷口,手里拎着半截钢筋。疤脸带着两个城南少年站在对面,脸上缠着的纱布渗出暗红血点,看见兆辉煌时,眼里的凶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人带来了,”冯大庆冲疤脸扬扬下巴,又扭头瞪着兆辉煌,“昨天让你咬掉他耳朵,你他妈就咬了块皮?”
兆辉煌没说话,拄着树枝站到冯大庆身后。疤脸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今天不打断这瘸子另一条腿,我疤脸倒着走!”说罢挥拳砸来,兆辉煌侧身躲过,树枝戳向他的小腹。疤脸吃痛弯腰,冯大庆趁机用钢筋横扫他的腿弯,疤脸“扑通”跪倒在地。
巷战瞬间爆发。娄成就和小六子跟城南少年扭打在一起,砖头瓦块满天飞。兆辉煌被一个少年抱住腰,他狠命用树枝砸向对方后颈,趁其松手时,瞥见地上一块带棱角的石头。他单膝跪地抓起石头,刚想砸向疤脸,却看见疤脸手里多了把水果刀,刀刃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小心!”兆辉煌下意识喊了声,冯大庆猛地回头,刀刃擦着他胳膊划过去,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就在这空档,兆辉煌的石头狠狠砸在疤脸手腕上,水果刀“哐当”落地。冯大庆趁机一脚踹在疤脸胸口,把他踹进旁边的臭水沟里。
“撤!”冯大庆捂着流血的胳膊喊。众人跟着他往巷尾跑,兆辉煌落在最后,听见疤脸在身后嘶吼:“冯大庆!我跟你没完!”
跑到粮站仓库才停下。冯大庆咬着牙让娄成就给他包扎,布条刚缠上就被血浸透。兆辉煌蹲在角落,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刚才那声“小心”是怎么喊出来的?他明明该盼着冯大庆被捅死,这样就能多分点钱。可那瞬间的冲动,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瘸子,”冯大庆喘着气看他,“刚才多亏你了。”他扔过来个油纸包,“李叔又给了十块钱,说让我们送他儿子去外地亲戚家,这是你的份,三块。”
三块钱!兆辉煌接过油纸包,里面是三张皱巴巴的一元票子。他想起火车站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想起那西个温热的白面馒头。钱能买馒头,能买药,能让他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可刚才那声呼喊,却像在他心里捅开了个窟窿,漏进了不该有的东西。
“我跟你们去送他儿子。”兆辉煌突然说。冯大庆挑眉:“你瘸着腿去添乱?”“我知道怎么躲警察,”兆辉煌攥紧钱,“而且,路上万一有事,我还能顶一阵。”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想离开这条憋死人的巷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只是坐着火车跑一趟。
下午,兆辉煌跟着冯大庆和娄成就来到李叔家。那是间逼仄的小平房,墙上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旧年画,桌上摆着半碗没吃完的咸菜。李叔的儿子缩在墙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见他们时浑身发抖。
“路上照顾好我儿子,”李叔把一个蓝布包袱塞给冯大庆,又偷偷塞给兆辉煌两个煮鸡蛋,“这孩子胆小,你们……”他话没说完就红了眼眶。兆辉煌捏着温热的鸡蛋,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老乞丐在垃圾桶里捡到个烂苹果,都要先擦干净了再给他。
去火车站的路上,兆辉煌把鸡蛋分给了那孩子一个。孩子怯生生地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这是他加入团伙以来,第一次听到“谢谢”两个字。他低头看着孩子脏兮兮的手,突然觉得这鸡蛋比冯大庆给的三块钱更沉。
火车站挤满了人,蒸汽机车的轰鸣震得耳膜发疼。冯大庆买了三张站票,把孩子夹在中间往月台挤。兆辉煌拄着树枝跟在后面,闻到空气中混杂着煤烟、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他从没坐过火车,看着黑黢黢的车头喷出白雾,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检票时,一个戴大檐帽的乘警盯着他们看。兆辉煌下意识把树枝往身后藏,冯大庆却拽着孩子首接过去了。乘警看了看票,又看了看孩子红肿的脸,皱了皱眉:“这孩子怎么弄的?”
“摔……摔的。”李叔的儿子声音发颤。兆辉煌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裤腰里藏着的半截刀片——那是他从垃圾堆里捡的,磨了半宿。乘警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挥挥手放他们过去了。兆辉煌松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火车启动时,兆辉煌扒着车窗往外看。深厦市的破楼渐渐向后退去,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模糊了天空。他想起煤棚里漏雨的角落,想起巷口王瘸子闺女递来的窝头,想起火车站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这城市像个巨大的牢笼,关着他这样的野狗,可火车一开,似乎就有了逃出去的可能。
车厢里挤满了人,脚底下全是烟头和瓜子皮。冯大庆和娄成就霸占了两个空座位,让孩子蹲在旁边。兆辉煌靠在车门旁,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感觉自己的断腿随着节奏发麻。旁边一个卖香烟的小贩挤过去,嘴里喊着“大生产香烟,一毛五一盒”。
后半夜时,孩子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冯大庆骂骂咧咧地让娄成就去找水,兆辉煌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兜里的三块钱。他想起李叔红着的眼眶,想起那两个温热的煮鸡蛋。“我去找医生。”他突然说。
“你找死啊?”冯大庆拉住他,“车上哪来的医生?别多管闲事!”兆辉煌甩开他的手:“他要是死了,李叔能放过我们?”这句话让冯大庆愣住了。兆辉煌没再理他,拄着树枝往车厢连接处挪。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提着药箱走过来,是列车员。兆辉煌赶紧拦住他:“同志,我弟弟发高烧了,能不能给点药?”他指了指自己和孩子,故意把“弟弟”两个字说重。
列车员皱着眉看了看他:“车上没药,下一站找卫生所吧。”兆辉煌心里一沉,看着列车员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从裤腰里掏出那三块钱,塞到列车员手里:“同志,帮帮忙,这钱你拿着,我们实在没钱了……”
列车员看着手里的三块钱,又看看兆辉煌脸上的伤和瘸着的腿,眼神软了下来。他从药箱里拿出几片白色的药片和一小瓶水:“这是退烧药,先让他吃下去,下一站是陈庄,那里有卫生所。”
兆辉煌接过药片和水,连声道谢。回到座位时,冯大庆和娄成就都惊呆了。兆辉煌没说话,把药片塞进孩子嘴里,又喂他喝了水。孩子迷迷糊糊地咽下药片,抓着他的手不放。兆辉煌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脸,突然觉得这三块钱花得比任何时候都值。
后半夜,孩子的烧渐渐退了。兆辉煌靠在座位旁打了个盹,梦见自己坐上火车离开了深厦市,去了一个没有饥饿和殴打地方。醒来时,天己经蒙蒙亮,火车正在进站。
“陈庄到了!”列车员的声音响起。冯大庆踢了踢兆辉煌:“把人送下去,我们该回去了。”兆辉煌点点头,扶着孩子下车。站台上冷风一吹,孩子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些。
“谢谢你,瘸子哥。”孩子看着他,眼里有了些神采。兆辉煌没说话,把他领到站台边的长椅上,又从破棉袄里掏出剩下的那个煮鸡蛋,塞到他手里:“在这里等你亲戚,别乱跑。”
孩子攥着鸡蛋,眼泪掉了下来:“瘸子哥,你以后会来看我吗?”兆辉煌心里一酸,想说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摸了摸孩子的头,转身往火车上走。冯大庆和娄成就己经在门口等他,看见他空着手回来,娄成就撇撇嘴:“那小子没哭吧?娘们唧唧的。”
兆辉煌没理他们,跟着上了火车。车门“哐当”关上,把孩子的身影隔绝在外面。他趴在车窗上,看见孩子站在长椅旁,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鸡蛋,像攥着全世界。火车启动了,孩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兆辉煌转过身,靠在冰冷的车门上。裤兜里的红药水瓶子又开始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想起孩子掉眼泪的样子,想起自己刚才差点说出口的“会”。这趟火车像一场短暂的梦,让他看到了除了打打杀杀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原来除了用拳头和刀子,还可以用三块钱和一片药,换来一句“谢谢”和一滴眼泪。
但梦总会醒的。火车正在开回深厦市,开回那条充满血污和算计的巷子。他摸了摸额角的伤口,那里己经结了痂。冯大庆和娄成就开始讨论回去怎么跟李叔要钱,嘴里骂骂咧咧地算着账本。
兆辉煌闭上眼睛,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像那个孩子一样,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他的腿是瘸的,他的根己经扎在那片泥沼里,拔不出来了。但刚才在陈庄站台上,看着孩子攥着鸡蛋的样子,他心里那个被红药水腌疼的窟窿,似乎又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这光很弱,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但兆辉煌第一次没有急着去掐灭它。他把双手塞进破棉袄的袖筒里,那里还残留着煮鸡蛋的余温。也许,在这吃人的世道里,除了攥紧带血的铜板,偶尔也可以试着保留一点温度——哪怕只是为了记住,自己曾经也是个人,而不是一条纯粹的野狗。
火车载着他向黑暗驶去,但他的心里,却悄悄埋下了一颗不一样的种子。这颗种子沾满了血污,却也沾着一点未曾完全冷却的温度,在未来的岁月里,它会如何生长?兆辉煌不知道,但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路,有了一丝模糊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