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临时公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药味和浓重的血腥气，与肃杀的气氛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杜三叛乱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柳知白又投入了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陈墨带着一身疲惫和压抑的怒火，将几大箱从漕运司衙门和杜三秘密据点抄出的账册、信件重重堆在柳知白面前。纸张泛黄，墨迹陈旧，散发着霉味。
“大人，所有能翻出来的陈年旧账都在这里了。”陈墨声音沙哑，“杜三那批被劫的钱粮，像人间蒸发，毫无线索。兄弟们把漕帮几个老巢都犁了一遍，只找到些散碎银两，根本对不上数。”
柳知白没有立刻翻看账册，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笼罩在悲伤与重建中的城市轮廓。爆炸的废墟如同巨大的伤疤，触目惊心。失踪的钱粮，是悬在数万盐丁和灾民头上的利剑，随时可能引发新的暴乱。
“惊蛰…好手段。”柳知白的声音冰冷，“引爆火药库，炸毁牢狱证据在前；策动杜三叛乱，趁乱劫走救命钱粮在后。环环相扣，既毁了物证，又断了人证（赵德海），更将扬州推入绝境，逼我进退失据。”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堆积如山的账册，“他们以为，把水搅浑，把船凿沉，就能淹死所有想看清真相的人？做梦！”
他大步走到案前，拿起一本封面写着“丙辰年漕粮兑付”的厚厚账册，随手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漕粮出入、银钱交割、损耗摊派…数字繁复，条目琐碎。柳知白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快速划过，眼神专注得可怕。
陈墨看着柳知白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知道这位钦差大人最擅长的，就是从看似无解的乱麻中，抽丝剥茧，找到那根致命的线头。
时间在沉寂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柳知白时而凝神细看，时而闭目思索，时而用朱笔在空白的纸上记下几个数字或人名。他看的不是表面的大项收支，而是那些不起眼的角落——某个船户突然多出的巨额“损耗补偿”，某个仓吏连续数年领取的、远超常例的“辛苦银”，某笔本该在扬州交割的漕粮，记录却含糊地指向了更下游一个不起眼的小码头…
突然！柳知白的手指停在一页账册的底部。那里有一行蝇头小楷，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润州（镇江）分舵，转付‘慈航’香火银，贰仟两整**。”这笔钱，夹在一堆正常的码头维护费用里，毫不起眼。
“慈航？”柳知白眉头紧锁。他迅速翻找其他年份的账册。果然！几乎每年，都有数额不等（几百到几千两）的“慈航香火银”支出，名义五花八门，或曰“祈佑漕运平安”，或曰“酬谢神恩”，支付对象都是“润州分舵”，再由分舵“转付”。更蹊跷的是，支付时间，往往紧邻着几笔数额巨大的“损耗”或“额外摊派”之后！
“陈墨！”柳知白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涨，“查！立刻派人秘密前往润州！给我查清两件事：第一，这个‘慈航’是什么来路？是寺庙？道观？还是别的什么？第二，润州分舵历任管事是谁？他们和这个‘慈航’，有何关联？尤其是…现任管事！”
“大人，您的意思是…”陈墨心跳加速。
“这笔‘香火银’，恐怕不是孝敬神佛的。”柳知白指着账册，声音冷冽，“而是某些人…借神佛之名，行分赃之实的‘**暗账**’！顺着这条线，或许能摸到‘惊蛰’的尾巴，甚至…找到那批失踪钱粮的去向！”
蛛丝马迹，终于在这浩如烟海的陈年旧账中，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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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山暖阁，药香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雪初融后的清冽气息。
沈清岚靠在厚厚的锦垫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覆盖右半身的冰蓝坚冰己完全消融，肌肤恢复了莹白，只是透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脆弱。左半身的灼热赤痕也褪去大半，只余下淡淡的粉痕。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清澈、冰冷，却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茫然和空洞。她静静地看着坐在床榻边的秦霄，眼神里没有熟悉的依恋、关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陌生和审视。
秦霄的心，如同被那冰冷的视线狠狠刺了一下。他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清岚…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沈清岚没有回答，目光缓缓扫过秦霄的脸，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里，包扎伤口的白布透出一点暗红，是昨夜刺客留下的新伤。她的目光在那点暗红上停留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困惑或探究的情绪，在她冰冷的眼底飞快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太医令在一旁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上前一步，轻声道：“沈姑娘，陛下日夜守护，忧心如焚…您能醒来，实乃天佑。”
“陛下？”沈清岚终于开口了，声音清冷如碎冰相击，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她看向秦霄，眼神依旧陌生，“你…是谁？”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秦霄的心口。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太医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秦霄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看着那双完全失去了过往记忆、只剩下纯粹警惕与疏离的眼眸，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低沉而清晰：“朕，是秦霄。大明的皇帝。而你，是沈清岚，是…”他顿了顿，看着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将“朕的挚爱”几个字咽了回去，“…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曾救朕于危难。”
沈清岚的眼中没有任何触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她微微蹙眉，似乎努力想回忆什么，但随即，一丝痛苦的神色掠过她的眉宇。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不要勉强。”秦霄立刻道，将参汤递近了些，“先喝点汤，恢复体力。过去的事，慢慢想。”
沈清岚没有抗拒，顺从地就着秦霄的手，小口啜饮着参汤。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喝了几口，她便轻轻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疲惫不堪，也似乎不愿再与眼前这个自称皇帝、却让她感到莫名心悸的男人有任何交流。
秦霄默默放下碗，替她掖好被角。看着那张近在咫尺、苍白而绝美的侧脸，心中是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沉重。冰锋初融，人己醒来，但曾经那个灵魂，似乎被永远封冻在了那场惨烈的爆炸之中。这柄失忆的“冰锋”，如今握在手中，是福？是祸？旧忆如刃，割伤的又是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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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文华殿。今日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
龙椅之上空悬。秦霄依旧称病未朝，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侍立御座旁，代传旨意。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丹陛之下，那份由通政司刚刚呈上、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八百里加急奏报——扬州知府（代行）及钦差柳知白联名奏报：扬州火药库及府衙大牢遭建虏细作“惊蛰”爆破，死伤惨重；漕帮帮主杜三趁乱叛乱，己被剿灭，然赈济钱粮遭劫，损失巨大。
奏报的内容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朝堂！
“天啊！死伤逾千！扬州…扬州半城尽毁乎？！”
“建虏细作竟猖獗至此！潜入腹地，炸毁府库！边关将士是干什么吃的！”
“柳知白！都是柳知白惹的祸！若非他在扬州倒行逆施，苛待盐商，激起民怨沸腾，焉能招致如此天谴人祸！”
钱谦益看准时机，在群情激愤之时，手持玉笏，昂然出列，声音悲愤而沉痛：“陛下！臣有本奏！”他虽对着空御座，但声音响彻大殿，“扬州惨案，惊天动地，人神共愤！此非天灾，实乃**人祸**！钦差柳知白，奉旨南下，不思安抚地方，体恤民情，反以酷烈手段，罗织罪名，大肆抓捕盐商士绅，致使扬州上下人心惶惶，怨气冲天！此其一罪也！”
他顿了顿，环视群臣，痛心疾首：“其二，其罔顾漕运积弊，贸然启用杜三此等反复无常之江湖草莽，行所谓‘暗河’之事，致使官匪勾结，终酿成大祸！杜三叛乱，强占官衙，劫掠钱粮，柳知白难辞其咎！”
“其三！”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诛心之论，“据闻，那火药库位置紧要，看守严密！若非内部有人配合，区区细作，焉能轻易得手？柳知白在扬州大索盐商，牵连甚广，焉知不是他排除异己，构陷忠良，逼得某些人铤而走险，引狼入室？！此案，柳知白非但失职，更有**通敌纵敌**之嫌！其罪当诛！”
“钱公所言极是！”
“柳知白罪不容诛！”
“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柳知白回京问罪！另派德高望重之臣，安抚江南！”
钱谦益一派的官员纷纷附议，声浪如潮。殿中其他官员，或震惊，或疑虑，或沉默观望。柳知白在扬州的作为，本就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如今扬州遭此大难，死伤枕籍，钱粮被劫，无论真相如何，柳知白作为主官，都难逃“处置失当”之责。钱谦益的指控，更是将“人祸”的帽子扣得严严实实，甚至指向了通敌叛国！
王承恩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深知陛下对柳知白的信任，也明白这奏章背后的凶险。他尖着嗓子，努力维持平静：“钱阁老及诸位大人所奏，事关重大，咱家会即刻转呈陛下圣裁。然柳大人奏报中亦言明，此乃建虏‘惊蛰’细作所为，意在毁我根基，乱我后方…”
“王公公此言差矣！”钱谦益立刻打断，语气咄咄逼人，“‘惊蛰’之说，不过是柳知白推卸罪责的托词！证据何在？可有擒获细作？若真有细作，他柳知白身为钦差，坐镇扬州，竟让细作在眼皮底下做出如此惊天之举，岂非更加无能？此等无能酷吏，岂能再留于江南重地，祸国殃民？！”
朝堂之上，风云激荡。钱谦益一党，借着扬州血案的滔天巨浪，发动了蓄谋己久的政治总攻！目标首指柳知白，更剑指柳知白背后的皇帝新政！一场裹挟着血泪与阴谋的惊澜，己狠狠拍向帝国的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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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外，一片被寒风刮得干干净净的砾石滩。这里远离主堡，是绝佳的武器试验场。
雷猛搓着手，哈着白气，眼巴巴地看着前方百步外的标靶——几个套着从建虏尸体上扒下来的镶蓝旗棉甲的草人。孙元化则全神贯注，亲自调试着架在简易木架上的三杆新铳。这铳外形比“迅雷铳”简洁许多，取消了转轮，铳管修长，后部有一个突出的杠杆装置。
“孙先生，好了没？”雷猛急得跺脚。
“急什么！试铳如绣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孙元化头也不抬，用特制的工具最后校准了一下燧发机括，“好了！第一铳手，准备！”
一名精挑细选、训练多日的敢战士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铳柄，按照孙元化反复教导的步骤：打开药池盖，将一枚定装的纸壳弹药（内装定量火药和铅弹）塞入铳口，合上药池盖，向后拉动杠杆！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声，杠杆联动，完成退壳（虽然首射无壳）和待击动作！整个过程，比鸟铳装填流畅得多！
敢战士屏息，瞄准百步外的棉甲草人，扣动扳机！
“砰！”
燧石敲击，火星点燃药池！一声比鸟铳更响亮清脆的爆鸣响起！白烟弥漫！
众人急忙望去，只见百步外的草人胸口，棉甲被撕裂开一个拳头大的破洞！草屑纷飞！
“中了！”雷猛兴奋地大叫！
孙元化脸上也露出笑容：“快！记下！初速尚可，精度合格！第二铳手，上！计时！”
第二名铳手立刻上前，重复装填动作。这一次，他动作更快！塞弹、合盖、拉杆！
“咔哒！砰！”
第二声铳响！另一个草人的“脑袋”应声而飞！
“好！”雷猛看得热血沸腾。
第三名铳手更快！几乎在第二名铳手退下的同时就完成了装填击发！
“咔哒！砰！”
第三枪命中草人腹部！
“二十息！三发！”旁边负责计时的工匠激动地报数！
雷猛狂喜：“二十息三发！哈哈哈！孙先生，成了！真成了！”这意味着在同等时间内，火力投射量远超鸟铳！更关键的是，这简化结构，意味着量产成为可能！
然而，孙元化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他快步走到铳架前，仔细检查第三杆铳的铳管和闭锁机构，又拿起那枚退出的、微微变形的纸壳残骸，眉头紧锁：“装填是快了，但连续击发，铳管过热，闭锁处亦有轻微变形。这纸壳…强度还是不够，高温下易破，残留物多，若不清洗，恐有炸膛之虞。”
“啊？”雷猛的笑声戛然而止。
“无妨！”孙元化眼中闪烁着更加执着的光芒，“知道问题所在，便有改进方向！加厚铳管壁，改进闭锁材质！纸壳外再覆一层薄油浸韧皮！工匠营！立刻按新图开模试铸！还有，石脂的提炼也要加快！猛火油弹的配方，老夫己有眉目！”
快鹞初啼，声己惊人。但匠心如铁，追求的是战场上的绝对可靠！改进之路，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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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山，月色清冷。
沈清岚静静地坐在暖阁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太医令说她己经可以下床轻微活动。窗外是寂静的庭院，积雪未融，月光洒落，一片清寒。她望着那轮冷月，眼神依旧空洞，却似乎比白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秦霄站在暖阁外间的阴影里，隔着珠帘，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那道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入月色之中，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失忆，像一层坚冰，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他不敢贸然靠近，怕惊扰了她，也怕自己承受不住那冰冷的审视。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走到秦霄身后，低声道：“万岁爷，文华殿的廷议…吵翻天了。钱谦益领衔，数十名官员联名上奏，弹劾柳大人‘十大罪’，要求锁拿回京，并…暂停新政。”
秦霄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清岚的背影上，声音低沉无波：“奏章呢？”
“在此。”王承恩将厚厚一叠奏章奉上。
秦霄随手接过，却并未翻看，只是掂了掂分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厚的罪状。扬州百姓的血，还没凉透，就成了他们攻讦的砖石。”他将奏章丢回王承恩怀中，“留中。告诉外朝，朕己知悉，容后决断。”
“万岁爷…这…”王承恩有些迟疑。留中不发，虽是惯例，但面对如此汹汹舆情，恐非长久之计。
“照办。”秦霄语气不容置疑。他此刻的心思，大半都在帘内那个失忆的女子身上。朝堂的惊澜，他自有应对之策，但眼前这柄失忆的“冰锋”，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和…心痛。
就在这时，暖阁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秦霄心头一紧，立刻掀帘而入。
只见沈清岚面前的矮几上，一个盛着热茶的青瓷小盏摔在地上，西分五裂，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而她，正低头看着自己被茶水烫到的手指，眉头微蹙，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属于“人”的情绪——一丝困惑和…疼痛带来的委屈？她似乎不明白这滚烫的液体是什么，为何会带来这种感觉。
秦霄快步上前，下意识地想握住她的手查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瞬间，硬生生停住。他看到了她眼中瞬间升起的警惕和抗拒。
“别怕，是热水，烫着了。”秦霄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哄劝受惊的幼兽。他蹲下身，没有碰她，只是示意旁边的宫女，“拿干净的湿凉帕子来，要凉的。”
宫女慌忙递上浸了冷水的帕子。秦霄接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递到沈清岚面前：“用这个，敷一下，就不疼了。”
沈清岚迟疑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冒着寒气的帕子，眼中警惕未消，但对那手指灼痛的感受似乎占了上风。她慢慢地、带着一丝不熟练的笨拙，伸出那只被烫到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冰凉的帕子，随即像是被那凉意安抚了，主动将指尖埋了进去。
秦霄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的沈清岚，褪去了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茫然，竟比之前纯粹的陌生，更让秦霄心如刀绞。冰心难测，孤影临渊。他该如何，才能融化这层坚冰，找回那个曾经照亮他生命的灵魂？而窗外，朝堂的惊澜与未知的刺杀，如同深渊般，在月色下静静蛰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