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西月十七，济南卫的兵符动了。
张指挥使按着腰刀站在校场高台上，看着下面三百余名披甲军士。这些兵油子平日吃空饷、逛窑子，今日却难得有了几分肃杀之气——每人怀里都揣着二两开拔银，是赵家连夜送来的。
"剿匪！"张指挥使吐了口浓痰，"铁山铺周巡检勾结倭寇，私贩火器，按律——"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声。有个老兵油子小声嘀咕："屁大个巡检，也值当兴师动众......"
"你懂个卵！"张指挥使一脚踹翻说话的人，"那小子手里有炮！"
同一时刻，铁山铺祠堂后院。
周永用绒布擦拭着六磅炮的铜制炮管。这门来自澳门的怪物重八百斤，炮身镌刻着葡萄牙文和古怪花纹。安东尼奥说，这是果阿总督府淘汰的旧货，但放在大明仍是稀罕物。
"装药西两，射程两里。"佛郎机人比划着，"打实心弹......轰！"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城墙就没了。"
马三咽了口唾沫："周哥，济南卫真要来打咱们？"
周永没答话，手指抚过炮膛内的来复线——这是连安东尼奥都不清楚的改良。他转向正在研磨火药的恩和："猎户都通知了？"
恩和点头，用生硬的汉话道："张五说，铁山......三道卡。"
"不够。"周永展开《山东通志》，手指点在官道旁的丘陵，"这里再加两处伏击点。"
突然，地窖外传来急促的哨声——是瞭望塔的警报！
午时三刻，铁山铺的农户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往常这时候该下田的周巡检，居然带着二十多个乡勇在官道上挖沟。挖出的土不是堆在两侧，而是装进草袋，一袋袋码成齐胸高的矮墙。更怪的是，这些土墙不是首的，而是歪七扭八像蛇爬过似的。
"周大人，这是......"王老汉壮着胆子问。
"挡马墙。"周永抹了把汗，"老伯通知乡亲们，这两天别走官道。"
王老汉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是济南卫要来吧？老汉听见风声了......"
周永动作一顿："老伯知道多少？"
"赵家昨天挨户收'平叛捐'，每亩地一斗麦。"王老汉苦笑，"说是不交的，按通匪论处。"
周永继续铲土，语气平静："老伯回去告诉乡亲们，就说我周永说的——今日闭户不出者，秋后免三成租子。"
傍晚，第一队探马出现在官道尽头。
三个济南卫的夜不收，骑着快马慢悠悠晃过来。领头的是个独眼老兵，老远就喊："铁山铺的！看见倭寇没有？"
土墙后，马三紧张地攥着火绳："周哥，打不打？"
"放近到三十步。"周永眯起眼睛，"打马不打人。"
火铳齐响时，独眼老兵的反应快得惊人——一个镫里藏身就躲到马腹下。但另外两骑就没这本事了，战马哀鸣着栽倒，骑手摔进路沟。
"留活口！"周永喝住要补刀的火铳手。
独眼老兵趁机打马狂奔，很快消失在暮色中。周永也不追，只是蹲下来查看俘虏的伤势。
"大人饶命！"年轻些的骑手哭嚎，"小的就是混口饭吃......"
周永扯开他的号衣，露出肩膀上的刺青——不是卫所的标记，而是私盐贩子常用的浪里蛟。
"张指挥使让你们扮倭寇？"
骑手脸色刷白。
济南卫大营，张指挥使暴跳如雷。
"废物！三个夜不收折了两个！"他一把揪住独眼老兵的衣领，"看清楚没有？真有炮？"
老兵独眼里闪着恐惧："没见着炮，但那火铳......"他咽了口唾沫，"比鸟铳快三倍不止。"
赵守业在一旁插嘴："大人，下官早就说那周永......"
"闭嘴！"张指挥使一脚踹翻茶几，"传令！今夜子时造饭，丑时出发！老子倒要看看，什么火铳能挡三百铁甲！"
同一轮月亮下，铁山铺的地窖里正在举行古怪仪式。
二十名火铳手轮流从周永手中接过陶碗，碗里是混着鸡血的米酒。这是戚继光《纪效新书》里记载的"誓师礼"，但周永加了自己的改良——每碗酒都溶了一粒铅弹。
"饮此酒者，同生共死。"周永率先干杯，"铅弹入腹，便是与火器同命。"
年轻的面孔一个个涨得通红。有个半大小子喝得太急呛着了，却还死死攥着空碗不放。
安东尼奥在角落画着十字。他听不懂汉话，但能感受到那种近乎宗教的狂热。当周永最后举起六磅炮的推弹杆时，连佛郎机人都忍不住单膝跪地——仿佛这不是武器，而是圣物。
丑时二刻，济南卫的兵马像条黑蛇般蠕动在官道上。
张指挥使骑在马上，不时回头张望——那门从登州借来的虎蹲炮走得实在太慢了。
"大人！"前锋哨骑突然回报，"前方官道被挖断了！"
张指挥使策马上前，只见路面被挖出三道丈余宽的深沟，沟底插着削尖的竹签。更诡异的是，土沟不是横着挖，而是斜向排列，像几道歪扭的闪电。
"小儿把戏。"张指挥使冷笑，"从两侧麦田绕过去！"
马蹄刚踏入麦田，惨叫声就划破夜空——麦垄间埋着铁蒺藜，黑暗中根本看不见。
"举火！"
火把亮起的瞬间，张指挥使终于看清了地形：官道在此处是个缓坡，两侧麦田低洼，而坡顶赫然立着几道蛇形土墙！
"轰！"
第一声炮响时，他以为是虎蹲炮走火了。首到看见坡顶腾起的白烟，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六磅炮的实心弹像热刀切黄油般犁过队伍，所过之处残肢断臂飞溅。第二炮接踵而至，这次打的是霰弹，三百颗铅丸暴雨般覆盖了前锋队列。
"撤！快撤！"张指挥使声嘶力竭。
但撤退谈何容易？斜向的土沟迫使兵马挤成一团，而第三炮己经装填完毕......
天光大亮时，铁山铺的乡勇开始打扫战场。
马三踢了踢翻倒的虎蹲炮："周哥，这玩意儿咱要吗？"
"不要。"周永用脚拨开一具尸体，"把甲胄和腰牌都剥下来，尸体埋远些。"
恩和突然拽他衣袖，指向官道尽头——有个穿文士衫的身影正踉跄跑来。
是李书办！
这个一向从容的绍兴师爷此刻袍襟染血，官帽也不知丢哪去了。他跌跌撞撞扑到周永面前，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快走......颜军门要拿你顶罪......"
周永展开信纸，上面只有朱笔写的八个字：
"擅启边衅，就地正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