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的秋阳把工业园区的铁皮棚晒得发烫,阿杰蹲在汽修铺后院,用角磨机切割一截生锈的钢管,火星子溅在他工装裤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他面前摊着张手绘的改装图,纸上用红笔圈出三轮摩托的关键部位,旁边散落着扳手、游标卡尺和半瓶除锈剂。这是他下班后的第三十七个小时,自从跟霞视频后,那辆军绿色三轮摩托就成了他眼里的光。
“又鼓捣你这破铁疙瘩呢?”老陈叼着烟卷走来,踢了踢地上的废旧轮胎,“昨儿隔壁老王说你去废品站捡了俩减震器,花了多少钱?”
阿杰关掉角磨机,摘下护目镜,额头上满是汗渍:“没花钱,跟老李头换的,我帮他修好了家里的老彩电。”他拿起一根刚磨好的螺丝,用布仔细擦干净,“姐夫,你说这车架喷成军绿色,会不会太招摇?”
老陈吐了个烟圈,看着那堆七拼八凑的零件——从报废面包车上拆下来的后桥,摩托车店淘汰的发动机,还有阿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带雕花的老式边车斗。“招摇?你骑着这玩意儿上路,人家还以为拆迁办的呢。”他嘴上打趣,眼里却透着无奈的纵容,“不过说真的,阿杰,你这岁数还折腾这个,图个啥?”
图个啥?阿杰握着螺丝的手顿了顿。他想起霞视频里身后的鸢尾花,想起她说到“一起旅行”时眼里的光,想起自己西十八年人生里,除了部队的迷彩和工厂的油污,从未为自己真正拥有过什么。“就图个……想试试。”他低声说,把螺丝放进零件盒,盒子里己经攒了上百个大小不一的螺丝,像攒着星星。
真正的难题在寻找车架。阿杰跑遍了泰州周边的二手市场,闻惯了废铁与机油混合的酸腐味。在一个叫“破烂王”的废品收购站,他蹲在一堆锈迹斑斑的车架前,手指抚过冰冷的金属,像抚摸久别重逢的老友。突然,他的指尖停在一根横梁上——那上面有个模糊的军工厂标记,虽然被铁锈覆盖,却依稀可辨。
“老板,这个车架多少钱?”他指着那辆几乎散架的长江750边三轮车架。
秃头老板眯着眼看了看:“那破玩意儿?三百块,不还价。”
阿杰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钞票,这是他半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二百五,”他还价,“我自己搬。”
“行吧行吧,拉走拉走!”老板挥挥手,像是甩掉什么麻烦。
阿杰借来老陈的平板车,把车架绑在上面,一步一步往汽修铺拉。秋日的阳光晒得他后背冒烟,汗水滴在车架的锈斑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路过工业园区的林荫道时,几个年轻工友吹着口哨起哄:“杰叔,捡破烂发财啦?”
他没回头,只是攥紧了车把。车架在平板车上颠簸,发出“哐当”的声响,却像极了部队里清晨的军号,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他想起1993年入伍那天,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远方。
车架拉回汽修铺,阿杰整整清洗了三个晚上。他用钢丝球蘸着柴油刷去锈迹,露出底下暗绿色的底漆——果然是军绿色!这个发现让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连夜给霞发消息:“车架找到了,是老军品,跟我当年部队的摩托一个颜色!”
霞很快回复,发来三个惊讶的表情:“真的吗?太神奇了!等你改好了,我要第一个坐进去。”
“一言为定。”阿杰打下这西个字,指尖微微发烫。他想象着霞坐在边车斗里,风吹起她的头发,嘴角扬起笑靥,那画面比他写过的任何歌词都要生动。
改装过程远比想象中复杂。发动机需要重新镗缸,边车斗的钢板有裂缝,就连最简单的电路也因为年久失修而短路。阿杰白天在汽修铺干活,晚上就钻进后院的“改装车间”——一个用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工棚。他从图书馆借来摩托车维修手册,对着图纸研究到深夜,手指被电焊烫出一个个水泡,结了痂又磨破。
老陈看不下去了,某天夜里拎着两瓶啤酒走进工棚:“歇会儿吧,铁人也得吃饭。”他把啤酒递给阿杰,看着被零件堆满的地面,“你这发动机不行,我帮你联系了个拆车厂,弄台九成新的本田发动机,钱我先垫着,算我入股。”
阿杰愣住了,接过啤酒瓶,冰凉的触感让他眼眶发热。“姐夫,这……”
“别废话,”老陈灌了口啤酒,“你姐要是知道你为了个破摩托连饭都不吃,非骂死我不可。再说了,等你改好了,说不定我还能蹭你的车去钓鱼呢。”
那一晚,叔侄俩蹲在工棚里,就着昏黄的工作灯喝啤酒,聊起阿杰小时候在墨香巷爬树掏鸟窝,聊起老陈年轻时跑运输遇见的趣事。阿杰第一次觉得,泰州的夜不再那么冰冷,连空气中的机油味都带上了人情味。
发动机换好的那天,阿杰特意选了个周末。他给车架重新喷了军绿色的漆,边车斗的钢板裂缝被他用铜焊补好,还特意打磨出复古的磨砂质感。车头挂着的旧皮箱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他把箱盖拆开,内衬换成防潮布,又在外侧刻了朵简单的小花——那是霞最喜欢的雏菊。
“试车了!”老陈拍着巴掌,汽修铺的几个年轻工友也围了过来。
阿杰深吸一口气,跨上摩托。拧动钥匙,发动机发出“突突”的声响,虽然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他挂挡,松离合,三轮摩托“轰”地一声,稳稳地向前驶去。
“走咯——!”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摩托车在工业园区的空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阿杰能感觉到轮胎碾过地面的震动,能闻到新喷的油漆味,能看到阳光下军绿色车身反射的光芒。他想起在部队时骑着军用三轮摩托巡逻的日子,想起老炮坐在边车斗里啃馒头的样子,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杰叔,太帅了!”小李骑着电动车追在后面喊。
阿杰停下车,摘下头盔,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拍了拍车身,像拍着一位并肩作战的老战友:“老伙计,以后就靠你了。”
那天晚上,他给霞发去试车的视频。视频里,三轮摩托停在工棚前,工作灯照得它像件艺术品。阿杰站在车旁,脸上带着腼腆的笑:“霞,你看,它能跑了。”
霞的回复很快过来,是条语音,声音里带着惊喜的颤音:“阿杰,太棒了!真好看!等我把花店盘出去,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好。”阿杰看着屏幕里的晚霞头像,又看了看身边的三轮摩托,重重地点头,“一定。”
秋风从工棚的缝隙里吹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阿杰坐在摩托上,手指轻轻抚摸着车头的旧皮箱,箱盖上的雏菊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想起霞说过的话:“想把晚霞种进花瓶里。”现在,他觉得自己正在把晚霞装进这辆三轮摩托里,装进那些即将启程的日子里。
工棚外,老陈把最后一瓶啤酒递给阿杰:“下一步去哪儿?”
阿杰仰头灌了口啤酒,看着工业园区上空的星星,眼神坚定:“先攒钱,等霞那边准备好了,我们就沿着国道走,先去看看江南的水乡,再去爬爬黄山,然后……”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向往,“然后去我当年当兵的地方,让她看看我守过的山河。”
老陈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月光透过塑料布的缝隙,洒在军绿色的车身上,也洒在阿杰布满老茧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握过枪,修过机器,写过歌词,现在正握着方向盘,准备驶向一段全新的旅程。
二手市场淘来的“老伙计”在工棚里静静待着,发动机还散发着余热,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等待着载着它的主人和他心里的那束晚霞,驶向铺满阳光的远方。而阿杰知道,从他在废品站捡起那个车架开始,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在生活里跌跌撞撞的过客,而是手握方向盘的旅人,前方纵有风雨,也有了同行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