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云南地界时，空气里开始弥漫开一种熟悉的、带着酸涩的乳香。阿杰的三轮摩托碾过边境公路的碎石，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咯吱”声，惊起了路边草丛里的竹节虫。霞把围巾裹得更紧，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橡胶林，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阿杰，这就是你说的橡胶林？”
阿杰没有回答，只是把车速放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车把上的防滑纹，那里还留着当年握枪时磨出的凹痕。199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他就是坐着军车穿过这样的林子，车斗里堆满了防毒面具和压缩饼干，老炮拍着他的后脑勺说：“小子，以后这就是你的战场。”
橡胶林深处，割胶工人的胶碗挂在树干上，乳白色的汁液正缓缓滴落。阿杰停下车，走到一棵橡胶树前，指尖触到树皮上交错的割痕，那些V字形的伤口像无数道凝固的泪痕。“以前我们巡逻，就沿着林子里的胶路走。”他声音有些发哑，“毒贩喜欢躲在这种地方交易，潮湿，雷达都不好使。”
霞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以及那不易察觉的颤抖。
抵达当年服役的小镇时，正是午后。哨所的岗楼换了新的岗哨，迷彩服上的臂章从“缉毒”变成了“边防”。阿杰把三轮摩托停在营区外的榕树下，看着熟悉的红砖营房，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要进去看看吗？”霞轻声问。
阿杰摇摇头：“不了，看看老炮就行。”
陵园在小镇后的半山上，水泥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阿杰提着一小束野花，每走一步，记忆就清晰一分——老炮教他打绳结的操场，小李偷藏零食被班长抓包的炊事班，还有他中毒后躺了半个月的卫生所。
老炮的墓碑在陵园东侧，黑色大理石上刻着“陈建军之墓”，照片上的他笑得憨厚，眼神里带着阿杰熟悉的刚毅。阿杰把野花放在碑前，蹲下身，用袖子擦去照片上的浮尘。“老炮，我来看你了。”他声音很低，像是怕吵醒沉睡的人，“带了个朋友来，她叫霞。”
霞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墓碑。阳光透过松柏的缝隙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阿杰看着老炮的照片，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丛林里，老炮把唯一的压缩饼干塞给他，说：“小子，活着回去，给哥唱首完整的《打靶归来》。”
“老炮，我没给你唱成歌，”阿杰的声音哽咽了，“但我活着回来了，还开着三轮摩托，看了你说的山河。”
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纸巾。阿杰接过纸巾，却没有擦眼泪，只是攥在手里，看着墓碑上老炮的眼睛。那些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老炮倒下时的眼神，小李在毒气中伸出的手，还有自己脸上灼烧般的疼痛，像电影快放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从陵园出来，阿杰的眼睛红肿着。霞没有多问，只是陪着他慢慢走下台阶。路过小镇邮局时，阿杰突然停下脚步——门口坐着个晒太阳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腿上放着个磨破的收音机。
“老班长？”阿杰试探着喊了一声。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声音激动得发抖：“小陈？真的是你小陈？”
阿杰冲过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老班长是他新兵连的班长，如今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橡胶树皮一样深。“班长，您怎么在这儿？”
“退休了，舍不得走，就在这儿守着。”老班长上下打量着阿杰，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疤痕上，叹了口气，“好小子，还活着就好，当年你中毒……”
霞给两人买了瓶矿泉水，老班长喝了口水，开始讲述当年的事：“那时候你吸入的是高纯度的毒品烟雾，肺都黑了，送医院路上没气了三次，是连长嘴对嘴给你做人工呼吸，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阿杰低着头，这些事他只记得零碎的片段，此刻从老班长嘴里说出来，才知道自己离死亡有多近。霞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攥紧了阿杰的手。
“你这疤，”老班长指着他的脸，“医生说能活下来就是奇迹，就是皮肤损伤太严重……”
“班长，别说了。”阿杰打断他，不想让霞担心。
老班长却摇摇头：“该让她知道，她是你媳妇吧？这么好的姑娘。”
霞的脸微微泛红，没有否认。老班长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赞许：“小陈啊，当年你是我们连最犟的兵，也是最有出息的。现在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离开小镇时，夕阳正把橡胶林染成金红色。阿杰发动摩托，回头看了看老班长挥手的身影，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陵园方向。霞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轻声说：“阿杰，谢谢你带我来。”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经历过这么多。”霞的声音很轻，“以后，我陪你一起记着。”
阿杰的心猛地一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融化了。他想起在黄山脚下弹吉他时，霞说“他是我的英雄”，此刻才明白，所谓英雄，不过是把伤疤藏起来的凡人。
三轮摩托驶离小镇，身后的橡胶林渐渐远去。阿杰看着前方延伸的公路，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老炮的墓，老班长的话，还有霞温暖的手，像一场迟来的和解，让他终于能坦然面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霞，”他突然说，“等我们走到云南尽头，去看看界碑吧。”
“好，”霞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笑意，“我要在界碑前拍照，证明我们到过中国的边边角角。”
阿杰笑了笑，加大了油门。夕阳落在他脸上，那片因中毒留下的疤痕在金色的光线中，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他知道，云南边境的橡胶林和战友墓，是他旅程中无法绕过的一站，而穿越这片记忆的丛林后，他和霞的路，将通向更开阔的远方。而那些关于牺牲与伤痛的过往，不再是压在心头的巨石，而是刻在生命里的勋章，让他更懂得珍惜眼前的人，和脚下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