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的惊蛰刚过,梧桐树冒出毛茸茸的嫩芽时,阿杰就把三轮摩托推到了院子中央。他蹲在车轮旁调试化油器,阳光透过新抽的叶隙,在车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恰好落在皮箱新增的刻痕上——那是念念用蜡笔画的椰子树,被阿杰用刻刀细细描深,旁边还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阿杰,试试这个!”霞从屋里出来,手里晃着个蓝布包,“给念念做的防晒围兜,上面绣了蓝雪花。”她抖开围兜,靛蓝色的土布上,白色的雪花针脚在风中微微起伏。阿杰接过围兜,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硬纸壳——是林医生给的晕车药,用蓝印花布仔细包着。
“外公!外婆!”巷口传来念念的喊声,小姑娘背着个小书包,书包上挂着那枚塑料指南针,红绸带在春风里飘。“妈妈说我今天正式加入‘晚霞探险队’!”她举着张手绘地图,上面用彩笔涂着歪歪扭扭的路线,泰州到海南的首线上画满了星星和蓝雪花。
老陈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放着个保温桶:“刚熬的枇杷膏,路上润喉。”陈岚往霞的帆布包里塞着油纸包的蟹黄包:“到了扬州记得吃早茶,别总啃干馕。”阿杰接过保温桶,看见桶底沉着片胡杨枯叶——那是去年在塔里木河边捡的,被老陈磨成了书签。
出发那天清晨,霞把最后一束蓝雪花干花系在车把上。三轮摩托突突地驶离巷子时,念念趴在边车斗里数风铃:“一、二、三……外公,喀纳斯的风铃怎么少了一个?”阿杰从后视镜里笑:“被风带去给老炮听了。”霞握住念念的手,看着路边的油菜花田铺向天际,想起在云南罗平,他们也曾在花海中扎营,夜里被花香熏得睡不着。
南下的路越走越暖。过了长江,路边的樟树换了新芽,阿杰把摩托停在鄱阳湖旁,看着念念追着白鹭跑。霞坐在湖滩上整理旅行日记,最新一页贴着陈阳寄来的电影节邀请函,法语文字旁,她用中文写了句:“海的那边也有晚霞,只是我们的三轮摩托开不过去。”
“外婆,你看这个!”念念举着个贝壳跑来,贝壳上有道天然的蓝纹,像朵迷你的雪花。阿杰接过来对着阳光,纹路透明如冰,突然想起赛里木湖的湖水。“这是湖神送的礼物,”他把贝壳放进霞的帆布包,“等去了海南,我们找海螺给念念串成风铃。”
傍晚在赣州的老巷里歇脚,霞的脸色有些苍白。阿杰扶她在石阶上坐下,从保温桶里舀出枇杷膏兑水。“是不是累了?”他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前面就是大庾岭,过了岭就离海南近了。”霞摇摇头,指着巷口的凉粉摊:“想吃碗放红糖的。”
卖凉粉的阿婆听见,笑着端来两碗:“看你们像走江湖的,这碗算送的。”她指着阿杰的军绿色马甲:“我儿子以前也穿这样的衣服,去云南当过兵。”霞把蓝雪花贝壳递给阿婆看,阿婆着贝壳上的蓝纹,突然掉了眼泪:“跟我儿子寄回来的明信片上的洱海一个颜色……”
夜深了,他们在梅关古道旁扎营。阿杰生起篝火时,念念己经抱着指南针睡着了。霞从皮箱里翻出老炮的照片,借着火光看:“老炮,我们快到岭南了,你说的椰子树,是不是跟胡杨一样高大?”阿杰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溅起来,映着照片里老炮年轻的笑脸。
“阿杰,”霞突然指着夜空,“你看那两颗星星,像不像我们在喀纳斯说的?”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北斗七星旁,两颗较亮的星子挨得很近。“是,”他握住她的手,“老炮在跟我们打招呼呢,说海南的晚霞比东北的雪还热闹。”
第二天翻过大庾岭,气温陡然升高。念念把防晒围兜摘下来当扇子,阿杰则把马甲脱了,露出里面印着“前半生风雨,后半生有霞”的白T恤。路边开始出现槟榔树,念念兴奋地指着:“外公,那是椰子树吗?”霞笑着摇头:“那是槟榔,椰子树的叶子像羽毛,能扫到云彩。”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们望见了琼州海峡。夕阳把海水染成蜜糖色,渡轮的汽笛声远远传来。阿杰把三轮摩托开上轮渡,霞扶着栏杆,海风掀起她的头巾,露出鬓角的白发。“阿杰,”她的声音被风吹得飘起来,“你闻,空气里有咸腥味,像我们在青岛闻过的。”
轮渡在夜色中航行,念念趴在栏杆上数星星。阿杰从皮箱里拿出旅行日记,借着甲板的灯光写道:“第三十七章:南下的风终于吹到海,而你眼里的蓝,比海峡更深。”霞凑过来看,在旁边画了个简笔画——三轮摩托乘风破浪,车斗里的念念举着指南针,箭头指向跳动的太阳。
抵达海口时,正是清晨。街道两旁的椰子树高耸入云,晨风吹过,熟透的椰子在叶间摇晃。阿杰把摩托停在骑楼老街,霞抬头望着椰子树,突然红了眼眶:“老炮,我们到了……”念念听不懂,却学着外婆的样子仰起头:“老炮爷爷,椰子会掉下来吗?”
阿杰笑着抱起念念:“会啊,等我们找到最大的椰子树,就把蓝雪花系在上面,让老炮在天上也能看见。”他从帆布包里拿出蓝雪花干花,用红绳扎成束,递给霞。霞踮起脚,想把花束系在最近的椰子树上,却怎么也够不着。
“我来!”阿杰接过花束,踩着摩托后座,把蓝雪花系在最低的椰树枝上。干花在海风中轻轻摇曳,像一串蓝色的铃铛。念念拍手叫好:“椰子树挂蓝雪花啦!老炮爷爷听见铃声了!”
阳光透过椰叶的缝隙落下来,在皮箱的刻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杰发动摩托,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车斗里的霞抱着帆布包,包上的蓝雪花干花在阳光下微微颤动。他们的影子被椰树拉长,与路面的车辙融为一体,成为海南岛上一道崭新的风景。
而那枚塑料指南针,此刻正被念念紧紧攥在手里,指针坚定地指向南方——不是地图上的南方,而是有晚霞、有椰子香、有彼此体温的,名为“余生”的方向。阿杰从后视镜里看见霞的笑脸,被海风吹起的发丝贴在她脸颊,像极了他们在周庄初见时,她站在阳光下的模样,只是如今,那笑容里多了份历经万水千山后的从容,像南海的潮水,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