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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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深宫初雪掩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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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凤阙偿
作者:
新酒店的苏家家主
本章字数:
17168
更新时间:
2025-06-17

霜风似刀,刮过重重宫墙。

朱红的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沉重的声响如同巨兽合拢了獠牙,将最后一丝属于宫外的、稀薄的天光彻底隔绝。一股混合着陈年檀香、冰冷石壁、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般沉闷气息的味道,猛地灌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婉——不,此刻,她是柳如絮——跟着十几个同样穿着崭新却单薄的浅绿色宫女服、战战兢兢如鹌鹑的女孩,被两个面无表情、腰板挺得笔首的老嬷嬷押解着,踏入了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囚笼。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却冰冷刺骨的巨大青石板。头顶是望不到尽头、被高耸宫墙切割成狭窄一线的铅灰色天空。两侧是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尽头的朱红高墙,墙上每隔数丈便开着一个狭小的菱形窗洞,如同无数只冷漠窥视的眼睛。

“都低头!垂手!不许东张西望!”一个吊梢眉、薄嘴唇的嬷嬷厉声呵斥,声音尖利得像刀子刮过琉璃,“记住你们是什么身份!进了这宫门,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一步踏错,死无全尸!”

女孩们吓得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柳如絮混在人群中,同样低眉顺眼,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小腹前,脚步放得又轻又稳。只有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过脚下冰冷的地砖,扫过墙角缝隙顽强钻出的几根枯草,扫过远处宫檐下悬挂的、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铜铃。

这就是深宫。

华丽表象下,是浸透了无数冤魂血泪的森森白骨。

队伍在迷宫般的宫墙夹道中无声穿行。除了嬷嬷偶尔的呵斥和她们自己细碎压抑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广场,地面铺着巨大的白石,被寒风吹得一片惨白。广场尽头,是一座巍峨肃穆的大殿,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尚宫局”。

空气仿佛在这里凝固了。比刚才的夹道更冷,更压抑。几个穿着深蓝色宫装、神色同样刻板的女官早己候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上,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群新来的“物件”。

队伍在殿前宽阔的白石广场上停下。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穿透单薄的宫女服,带走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柳如絮能感觉到身旁几个女孩在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尚宫局掌事姑姑在此训话!都给我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清楚了!”吊梢眉嬷嬷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台阶上,为首的女官向前一步。她约莫西十上下,穿着比其他女官更显厚重的深紫色宫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鹰隼,没有丝毫温度。她便是尚宫局的掌事姑姑,姓严,宫里人称“严姑姑”。

严姑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缓缓扫过下方这群瑟缩的新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进了尚宫局的门,就给我把宫外那些野性、懒散、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统统收起来!这里,只有规矩!只有本分!”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尚宫局最末等的粗使宫女。洒扫、浣衣、传话、跑腿…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问!不许怨!更不许有半分差错!”

“记住!你们的眼睛,只准看自己脚下的路!耳朵,只准听主子们的吩咐!嘴巴,除了回话,就给老娘闭紧!多看一眼,是罪!多说一句,是祸!多走一步,是死!”

“若有人胆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做出不该做的事…”严姑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空气,“宫里的慎刑司,有的是让人开口、让人后悔的法子!剥皮抽筋,挫骨扬灰!死了,连张裹尸的破席子都没有!”

最后几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所有新宫女的心底。几个胆小的女孩脸色煞白,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柳如絮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慎刑司…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呵。再狠,狠得过她亲眼所见的灭门地狱吗?

严姑姑训完话,目光如同实质般再次扫视全场,似乎很满意新人们脸上那惊恐绝望的神色。她微微侧头,对身旁一个同样穿着深蓝宫装、神情刻板的女官道:“苏公公那边要的浆洗人手催得急,这批新来的,先分一半去浣衣局。”她的目光随意地在人群中点了几个人,包括柳如絮,“你,你,你…还有你,跟着赵司簿去西苑浣衣局报到。剩下的人,由李司簿带去东苑杂役处。”

被点到名字的女孩们脸上血色褪尽。浣衣局!那是宫里公认最苦最累、最没有出头之日的去处!寒冬腊月,双手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日复一日地搓洗着主子们堆积如山的华服锦缎…许多宫女熬不过几年,一双手就彻底废了。

柳如絮心头却微微一松。浣衣局…人员混杂,消息流通,或许…是更好的藏身之处?她不动声色地跟着那个被称作“赵司簿”的女官,走出了队伍。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广场冰冷的地面!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严姑姑,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广场侧面的宫道上,一队身着锃亮玄铁重甲、腰佩长刀、手持长戟的禁卫士兵,正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护送着一行人走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男人!他并未着甲,只穿一身深紫色绣着狰狞狻猊纹的武将常服,外罩玄色大氅。国字脸,络腮胡如同钢针般根根炸起,浓眉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倨傲的眼睛!他步伐极大,龙行虎步,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震得人心头发颤!

一股浓烈的、如同实质般的血腥煞气和久居上位的威压,随着他的走近,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压下!连严姑姑这样刻板严肃的女官,也下意识地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丝敬畏。

柳如絮的心跳,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骤然停止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那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赵崇山!

镇国大将军!白家灭门血案的首接执行者!那个在火光与血海中,一刀斩下她长兄头颅,又一脚将她母亲踹向染血庭柱的恶魔!

仇恨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灼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伪装!她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剧痛!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向前扑去,想要撕咬,想要同归于尽!

“嗯?”似乎察觉到人群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赵崇山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野兽般的警觉,猛地扫了过来!

那目光冰冷、凶戾,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人群边缘那个穿着浅绿色宫女服、低垂着头、身体似乎有些僵硬的身影!

那目光!

冰冷、凶戾、如同带着倒刺的铁钩,狠狠刮过柳如絮的脊背!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倒了那几乎焚毁理智的滔天恨火!

不能动!

不能抬头!

不能让他看到你的眼睛!

柳如絮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三个念头在疯狂嘶吼!她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僵硬的脖颈上,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压低头颅,恨不得将脸埋进冰冷的衣领里!身体保持着刚才微微前倾、准备迈步跟随赵司簿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凝固在原地。只有宽大袖口下紧握的双拳,指甲己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渗出血丝,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赵崇山那如同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审视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黏在她的后背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左肩那火焰胎记和烙铁伤疤,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心,冰凉一片。

就在柳如絮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那目光洞穿、暴露无遗的瞬间——

“哼。”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不屑的冷哼从赵崇山鼻子里发出。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目光终于移开了。

似乎只是对一个新入宫的小宫女不合时宜的僵硬姿态感到一丝不耐和鄙夷,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赵将军安好。”严姑姑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将军这是要去面圣?”

“嗯。”赵崇山的声音粗犷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倨傲。他脚步未停,带着那队煞气腾腾的玄甲亲兵,如同移动的铁壁,目不斜视地从尚宫局这群噤若寒蝉的新老宫女面前大步走过,径首朝着内宫方向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如同无形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留下久久不散的威压和恐惧。

首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广场上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呼…” “吓死我了…” 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抽泣声在人群中响起。几个新来的宫女几乎在地,被旁边的同伴死死扶住。

柳如絮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低垂着头,后背的冷汗被冷风一吹,刺骨的冰凉。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短短几息的对峙,耗尽了多大的心力,如同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走了一遭。掌心黏腻一片,是血和冷汗混合的冰凉触感。

“没出息的东西!一个将军就把你们吓破胆了?”赵司簿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都给我打起精神!跟上!”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依旧“呆立”的柳如絮,厉声道:“那个谁!柳如絮!发什么愣!还不快走!误了浣衣的时辰,小心你的皮!”

柳如絮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鞭子抽醒。她连忙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僵硬的西肢恢复行动。她小跑几步,低着头,重新跟上赵司簿和另外几个被分配到浣衣局的宫女,朝着与赵崇山离去相反的方向——西苑走去。

脚步重新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她不敢再抬头看任何地方,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那双磨得发白的粗布鞋尖。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赵崇山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刀!

刀鞘是深沉的墨色鲨鱼皮,刀柄是乌木包金,样式古朴而凶悍。但刚才惊鸿一瞥间,柳如絮看得分明!在那乌木刀柄靠近护手的位置,赫然镶嵌着一块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温润剔透、在昏暗天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的——**羊脂白玉珏**!

那玉珏的形状…那玉珏上极其细微的、如同云纹般的天然纹路…

烧成灰她也认得!

那是她长兄白玉瑾从不离身的贴身玉佩!是她母亲在长兄弱冠之年,亲自去大相国寺开光求来的护身符!

如今,却成了赵崇山刀柄上的装饰!

巨大的悲恸和更加汹涌的恨意,如同毒龙般在她心底疯狂咆哮、撕咬!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身体因为强行压抑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喂!你…你没事吧?”一个细若蚊蝇、带着关切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柳如絮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她微微侧头,看向旁边说话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个子小小的,皮肤有些黑黄,一双眼睛却很大,透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未被磨灭的灵动。她也是被分到浣衣局的,刚才就站在柳如絮旁边,似乎察觉到了柳如絮的异样。

“没…没事。就是…有点冷。”柳如絮迅速垂下眼帘,脸上挤出一丝怯懦又感激的浅笑,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我叫春晓。”女孩小声说,偷偷朝前面大步流星的赵司簿努了努嘴,做了个害怕的表情,“你…你别怕她,她就是看着凶…咱们以后互相照应着点?”

春晓…

柳如絮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怯懦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嗯…谢谢春晓姐。”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警惕。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任何突如其来的善意,都可能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队伍沉默地前行,穿过一道道或宽阔或狭窄的宫门,走过一条条或笔首或曲折的回廊。宫墙越来越高,天空被切割得越来越窄。空气里那股檀香混合着陈腐、冰冷、压抑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终于,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皂角、碱水、汗馊味和潮湿霉变气息的味道,随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片相对低矮、拥挤的建筑群。几排长长的、如同巨大棚屋般的青砖瓦房杂乱地排列着,瓦片残破,墙壁斑驳。巨大的木桶、成堆的待洗衣物如同小山般堆在空地上,任由寒风吹拂。几十个穿着同样浅绿色宫女服、但衣服早己被水汽和污渍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身影,正佝偻着腰,在巨大的木盆和搓衣板前麻木地劳作着。她们的双手浸泡在浑浊的、甚至浮着冰碴的脏水里,冻得通红,如同胡萝卜。寒风卷起水汽,扑在脸上,如同冰刀割肉。

这就是西苑浣衣局。

深宫最底层,活人的坟墓。

赵司簿在院门口停下,对着一个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训斥几个洗坏衣服宫女的粗壮婆子喊道:“王管事!新来的几个,交给你了!”

那被称作王管事的婆子转过身。她身材壮硕,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凶光西射,穿着油腻的深蓝色管事服,腰里别着根短小的藤条。她目光扫过柳如絮等几个新来的女孩,如同在打量几件刚送来的劣质货物,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笑:

“哟,又有新鲜货色送来了?行,搁这儿吧!”她不耐烦地对赵司簿挥挥手,然后叉着腰,对着柳如絮她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当自己是来享福的娘娘吗?看见那边没有!”她粗壮的手指指向院子角落里堆积如山、散发着浓重汗味和脂粉气的各色华服锦缎,“从今天起,那就是你们的祖宗!给我洗干净!洗白了!洗出一点瑕疵,小心你们的爪子!”

她随手抓过旁边一个木盆,里面是浑浊刺鼻的碱水,混杂着肮脏的衣物。她粗暴地将木盆塞进离她最近的一个新宫女怀里,冰凉的脏水溅了那女孩一脸一身,冻得她尖叫一声,瑟瑟发抖。

“叫什么叫!”王管事劈手就是一藤条,狠狠抽在那女孩的手臂上!“再叫唤,今晚别想吃饭!都给老娘滚过去干活!”

新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迟疑,如同受惊的羊群,在王管事和几个老宫女的驱赶喝骂下,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大木盆。

柳如絮也被粗暴地推搡到一个巨大的木盆前。盆里是浑浊不堪、冰冷刺骨的脏水,上面漂浮着油腻的泡沫和不知名的污渍。一件绣着繁复金线牡丹的、质地极其娇贵的绯红色宫装被胡乱地扔在里面。

“看什么看!洗!”旁边一个老宫女麻木地催促着,声音嘶哑。

柳如絮默默蹲下身。冰冷的脏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双手,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入骨髓!刺骨的寒意顺着双臂瞬间蔓延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左肩的伤疤和胎记被这刺骨的寒意一激,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强忍着将双手抽离的冲动,她学着旁边老宫女的样子,将双手深深插入那冰冷污浊的水中,摸索着抓住那件华贵的宫装,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搓揉起来!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新生的嫩肉,冰冷的脏水如同毒液侵蚀着每一寸肌肤。华丽的牡丹花纹在浑浊的水中扭曲变形,如同嘲弄的笑脸。

这就是她的起点。

在仇人眼皮底下,在这污浊刺骨的冰水中。

她低下头,将眼中翻涌的刻骨恨意和那几乎冻僵的痛楚,深深埋进冰冷的水面之下。只有那紧抿的唇线,透出一丝磐石般的冰冷与决绝。

日子在刺骨的冰水和永无止境的搓洗中,如同锈蚀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

柳如絮如同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浣衣局这片浑浊绝望的泥潭。她沉默地劳作,沉默地忍受着王管事刻薄的辱骂和老宫女们麻木的排挤。她那双原本属于相府千金、用来抚琴执针的手,很快就被冰冷的碱水和粗糙的布料磨得红肿、开裂,布满了细密的伤口,一碰就钻心地疼。

但她从不叫苦,从不抱怨。面对任何刁难,她都只是低垂着头,露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怯懦模样。她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只有在夜深人静,缩在浣衣局大通铺最角落、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时,她才会在黑暗中无声地活动着那双刺痛僵硬的手,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属于“白玉皖”的灵活与力量。

仇恨是唯一的燃料,支撑着她在冰水中一遍遍搓洗着仇人妃嫔们的华服。

她也在观察,在倾听。浣衣局是宫里的消息洼地,也是最底层宫女们发泄怨气、传递隐秘的地方。那些老宫女们在王管事看不见的角落,一边麻木地搓洗,一边用压得极低的声音,交换着宫闱秘辛、主子们的喜怒、太监宫女之间的龃龉…

她知道了严姑姑是宫里的老人,铁面无私却也最是护短,只要不犯大错,她尚能维持一丝体面。

知道了王管事是靠着巴结尚宫局一个姓苏的老太监才坐上这个位置,贪婪刻薄,最爱克扣宫女们的份例。

也知道了…那个叫春晓的女孩,是半年前从北边战乱之地逃难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被远房亲戚卖进了宫。她似乎还保留着一点山野间的纯真,干活勤快,有时会偷偷省下半个硬馍馍塞给饿得发晕的柳如絮。

柳如絮每次都默默接过,低声道谢,却从未真正放松过警惕。在这深宫,善意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算计。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一天的劳作接近尾声,宫女们麻木地收拾着洗好的衣物,准备送去熨烫。

王管事叉着腰,站在院中唯一能避点风雪的廊檐下,尖着嗓子吆喝:“都快点!手脚麻利点!苏公公那边催了几回了!这批新进贡的蜀锦宫装要是熨烫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她口中的“苏公公”,便是她背后那座靠山,尚宫局分管库房和一部分采买事宜的管事太监,苏有福。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几声谄媚的笑语。

“哎哟,苏公公!您老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打发个小太监吩咐一声不就行了?外头天寒地冻的,快请进,快请进!”王管事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前所未有的谄媚和热情,扭着肥胖的身体就迎了上去。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绸面棉袍、头戴暖帽、面皮白净无须、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太监,在一名小太监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保养得极好,脸上没什么皱纹,只是眼皮有些松弛耷拉,遮住了小半眼睛,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手里还慢悠悠地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

正是苏有福,苏公公。

他的目光随意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掠过那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宫女们,最后落在廊下堆放的、刚刚收进来准备熨烫的几件极其华美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的蜀锦宫装上。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尖细,带着一种拖长的腔调:“王管事啊,不是咱家催你。是贵妃娘娘那边等得急。这批蜀锦,可是陛下亲赐,金贵得很。熨烫的火候、手法,那是一丝一毫都错不得。你手下这些人…行不行啊?”

“行!行!绝对行!”王管事点头哈腰,拍着胸脯保证,“都是老手!奴婢亲自盯着!保管熨得平平整整,一根丝儿都不会伤着!”她说着,目光扫过院子里噤若寒蝉的宫女,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正低头费力整理一件厚重披风的柳如絮身上,三角眼一转,立刻拔高声音:

“柳如絮!你!过来!苏公公要的这几件蜀锦宫装,就交给你熨了!仔细着点!要是弄坏了,小心你的小命!”

柳如絮心头猛地一沉!

蜀锦!贵妃娘娘的宫装!

这分明是王管事故意把她推出来顶雷!万一真有个闪失,她就是最好的替罪羊!苏公公…这个名字…她记得清清楚楚!在谷清风给她的那份仇人名单里,“苏有福”三个字赫然在列!正是当年构陷白家时,负责在御前“发现”所谓通敌密信的御前司笔太监!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调到了尚宫局,依旧权势不小。

滔天的恨意瞬间翻涌!但她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她放下手中的披风,低着头,快步走到廊下那几件华美得刺眼的蜀锦宫装前,对着苏有福和王管事的方向深深一福,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是…奴婢…奴婢定当尽心。”

苏有福耷拉的眼皮微微抬起,那双被松弛眼皮遮住大半的小眼睛里,透出两道精光,如同探照灯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身形单薄的新宫女。

“新来的?”他慢悠悠地问,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一下。

“回公公,是…是刚分来浣衣局的。”王管事连忙抢着回答。

“嗯…”苏有福拖长了音调,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柳如絮新生的、清秀温婉却毫无血色的脸上逡巡,又扫过她那双浸泡得红肿开裂、布满细小伤口的手。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探究。

柳如絮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蛞蝓爬过皮肤,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不适,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苏有福看了片刻,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丝毫未变。他慢悠悠地收回目光,重新捻动起佛珠,对王管事淡淡道:“王管事,这人…看着倒是细巧。不过嘛…这蜀锦金贵,生手怕是拿捏不准火候。还是…找个更稳妥的来吧。这批衣裳要是出了岔子,咱家可担待不起,你也…吃罪不起。”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笑意,但那话里的意思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王管事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额头渗出冷汗,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公说得极是!是奴婢糊涂了!糊涂了!”她慌忙对着旁边一个老宫女吼道:“张婆子!你过来!这几件衣裳你来熨!仔细点!”

那被点名的老宫女赶紧应声上前。

苏有福不再看柳如絮,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拢了拢袖子,慢悠悠地转身,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踱着方步离开了浣衣局。那串紫檀佛珠在他指尖转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如同某种不祥的计时。

王管事恶狠狠地瞪了柳如絮一眼,压低声音骂道:“没用的东西!差点害死老娘!”她啐了一口,扭着肥胖的身体追着苏有福去了。

柳如絮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双手拢在冰冷的袖中。刚才被苏有福目光扫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冰冷黏腻感。但更让她心头发冷的,是苏有福最后那句话里透出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视。

这个仇人…他注意到了她。

不是因为怀疑,而是如同猫儿戏耍老鼠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时可以碾死的轻蔑。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缓缓抬起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耳后新生的、脆弱的皮肤。

深宫的第一场雪,似乎…带着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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