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雮尘珠?真的吗?”赵上弦语气中带着关切。
她自然知晓那枚暗红珠子于汪云山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扎格拉玛部族存续千年的执念,是刻在血脉里的解咒希望。
“哎,不过是江湖传言罢了。”汪云山望着案几上摇曳的烛火,掌心着茶盏边缘。
“自先祖东迁中原以来,这般消息听过不下百回,哪回不是竹篮打水……”
他的声音渐低,尾音隐没在茶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赵上弦垂眸替他添茶,沸水冲开浮叶,茉莉清香漫入堂中。
她熟知这个部族的往事:扎格拉玛一族起源于西域扎格拉玛山,部族曾因仿造玉石巨眼祭拜鬼洞而触怒禁忌,招致诅咒。
族人身上会出现眼球状红斑,西十岁后血液逐渐变黄,最终因缺铁窒息而死,且诅咒世代遗传。
为解此咒,部族东迁中原化身为搬山道人,千年来一首寻觅能祭祀鬼洞的雮尘珠。
在光阴长河里跋涉辗转,只为寻得雮尘珠祭解鬼洞之厄。
“总会有寻到的一日。”她轻声开口,试图传递一丝宽慰,却深知这言语在千年的沉重面前显得如此轻飘。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稚奴特有的、带着点蛮横的嚷嚷声由远及近:
“娘!看谁回来啦!快看呀!”
厅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稚奴几乎是拖着汪明澈冲了进来。
他小脸兴奋得发红,眼睛亮得像嵌了星子,一手紧紧攥着汪明澈的胳膊,另一手还炫耀似的晃着根狗尾巴草。
那草梢正顽皮地戳在汪明澈的耳廓上。
被拽进来的汪明澈略显无奈,但眉宇间仍维持着一贯的沉静,只默默抬手,将那恼人的草穗轻轻拨开。
“爹爹回来了!爹爹带了糖蒸酥酪!”稚奴完全没在意汪明澈的小动作,只顾着宣布好消息,声音里满是得意,仿佛是他把父亲变出来似的。
檐下灯笼被夜风吹得轻晃,铜铃随气流叮咚作响,院外桂花香裹着厨房的鲜香一并涌入厅中。
一道青衫身影随声踏入。
蒯铎腰间的鎏金腰牌在烛光下泛着暖光,望见厅中汪云山时,眼中闪过惊喜:“云山师弟!果然是你!”
他大步上前,一把握住汪云山的手,掌心带着观星熬夜后的微凉。
“前些日子你传信来,我算算日子,你途经京城的脚程该到了,不想稚奴这小家伙竟先替我迎了客!”他语气爽朗,带着几分对儿子的宠溺。
说罢,他目光温和地转向躲在稚奴身后的孩童。
汪明澈生得玉雪可爱,发间还别着方才玩耍时稚奴硬塞的狗尾草。
此刻正安静地站着,一双沉静的眼眸带着些许好奇看向他。
蒯铎眼底泛起笑意:“这便是药师奴吧?记得上回见你时,还在襁褓里攥着我的衣袖不肯撒手呢,如今竟长这么高了。”
他走近几步,屈指在两个孩子头顶比了比。
“瞧着比稚奴还高半头?说起来,药师奴生辰该是比稚奴小一个月吧?”
“正是。”汪云山望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孩童,目光柔和,“药师奴性子静,倒是与稚奴这跳脱的性子互补。”
稚奴听见师叔说自己跳脱,立刻不依地挺起小胸膛,带着点小霸道地宣布:“爹爹!我带药师奴去看我的宝贝蝈蝈了!他、他答应要帮我给木剑弄个新穗子呢!”
说着还用手肘悄悄捅了捅汪明澈,示意他赶紧认账。
蒯铎被儿子这强买强卖的架势逗得大笑,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好好好,待用过饭,随你们折腾。”
他转头看向赵上弦,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上弦,劳烦叫吴妈多备两碟下酒小菜,我与云山可有六七年没好好喝过了。”
“早吩咐下去了。”赵上弦笑着起身,眼波温柔地扫过两个孩子。
“方才路过厨房就嘱咐了,见吴妈正往蒸锅里摆蟹粉汤包,这会儿该蒸得透了。你们先说着话,我去瞧瞧火候。”
稚奴一听“蟹粉汤包”,眼睛更亮了,立刻又去拽汪明澈的袖子:“走,药师奴,我们去看看熟了没!”
不由分说就要把人往外拉。
汪明澈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却也不挣扎,只是稳住身形。
抬眼看向汪云山和蒯铎,眼神里带着询问的意味,显得格外稳重有礼。
“去吧,莫要捣乱便是。”蒯铎笑着挥挥手。
汪明澈这才微微颔首,任由稚奴兴冲冲地把自己拖向厨房的方向。
烛影摇红中,厅外传来厨房飘来的鲜香,夹杂着稚奴叽叽喳喳的解说声。
饭桌上。
圆木餐桌上摆着青瓷碗碟,蟹粉汤包的热气氤氲着,散发出的香气。
汪明澈安静地坐在竹椅上,目光沉静地看着碗筷。
旁边,稚奴正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戳着自己碗里的蒸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眼神却不时瞟向主位大人们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
高脚木椅上坐着个扎双髻的小女孩,她是稚奴的妹妹月奴,比稚奴小三岁。
穿件淡粉襦裙,正乖乖捧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喝着南瓜粥。
赵上弦坐在月奴身旁,不时用银匙搅凉碗里的羹汤,温声哄道:“月奴再吃两口,吃完让娘亲给你编个花环,好不好?”
小女孩抿着嘴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主位上正对饮的蒯铎和汪云山,指尖轻轻揪着母亲的衣袖。
汪云山与蒯铎对坐饮酒,酒盏里的液体随夜风轻晃。
蒯铎夹了一筷子酱牛肉放入汪云山碟中,笑道:“云山此次来京,打算盘桓几日?”
“约莫两三个月。”汪云山放下酒盏,目光掠过桌角。
那里,稚奴终于放弃戳蒸蛋,转而抓起一只鸡腿,大大咧咧地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油光。
汪云山眼中闪过一丝歉意,继续道:“下月初要与摸金校尉会和,去京城南边深山里探一座汉墓。此行……带着药师奴多有不便,想……”
他语气微顿,看向赵上弦和蒯铎,“劳烦师兄嫂照料些时日。”
蒯铎闻言,立刻抬手用力拍了拍汪云山的肩膀,笑声爽朗震得檐下铜铃轻响。
“说什么劳烦!药师奴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沉稳懂事!”
“正好让他拘着点稚奴这混世魔王,让他也学学什么叫静气!上弦,你说是不是?”他朝妻子递了个眼色。
赵上弦正给月奴擦去嘴角的一点粥渍,闻言眉眼弯弯,笑容温婉:
“云山师弟放心,早把西厢房收拾妥当了,就在稚奴房间旁边,被褥都是新晒的,暖和着呢。”
“药师奴只管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姨母,就当是自己家。”
她看向汪明澈,眼神慈爱。
汪明澈闻言,停下搅动碗里粥的动作,抬头望向父亲,平静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
“听见没!”稚奴嘴里塞着鸡肉,含混不清地嚷道,还用手里的鸡腿骨点了点汪明澈面前的碗。
“明日就带你去看我藏的宝贝蝉蜕!还有后院那棵石榴树,等结果了,我爬上去,摘最大最红的那个给你!”
语气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分享意味,仿佛这是他给予的最大恩惠。
说完又埋头啃起鸡腿,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油乎乎的手蹭到了汪明澈的袖子。
汪明澈默默看了眼袖口的油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但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将袖子往后收了收,目光重新落在父亲身上。
汪云山凝视着儿子稚嫩却过早显出沉稳的脸庞,看着他安静地接受着稚奴那带着点霸道的好意,眼中那几分愧疚更深了。
这孩子这些年跟着他受苦了。
晚饭后。
暮色彻底浸透庭院,檐角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暖光。
赵上弦带着三个孩子去后院井台洗漱。
稚奴嫌皂角水的气味刺鼻熏眼睛,赖在井台边磨蹭着不肯过去,被赵上弦拎着衣领提溜回廊下。
那副龇牙咧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逗得月奴扶着廊柱咯咯首笑,露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汪明澈则安静地蹲在石凳旁,就着井水仔细地洗手,月光在水桶里碎成一片跳动的银鳞。
他洗得很认真,仿佛要洗掉所有尘土和刚刚袖口的油腻。
正洗着,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身后传来的低语。
蒯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醉意和豪迈,对汪云山说:“云山,今夜咱哥俩可得醉一场,不醉不归!”
晚上。
西厢房的烛火在青瓷烛台上摇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一丝清冷的月光也趁机溜了进来。
汪云山蹲在木床边,整理着一个磨损的青布包裹。
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金疮药。
他动作仔细,带着一种行路人的谨慎。
汪明澈安静地坐在床沿,目光落在父亲的动作上。
他看到父亲小心翼翼地将一支样式古朴的木簪放进包裹最里面的角落。
那簪子上刻着扎格拉玛部族特有的图腾纹路。
那是他未曾谋面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在蒯府,”汪云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粗糙却温暖的指尖轻轻着儿子的发顶,目光深邃,“要听师伯和姨母的话。他们的恩情,爹记在心里。”
汪明澈抬眼,迎上父亲的目光,黑亮的眸子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稚奴那孩子,”汪云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性子是顽皮霸道了些,像个没笼头的野马驹。”
“但爹看得出,他心地是纯善的,待你也热络。”
“你比他稳重懂事,莫要与他争执斗气,多让着他些。”
他语重心长,将两人性格的差异点明。
汪明澈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汪云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还有,若是……遇见钦天监的人问起……”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里,石榴树的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暗影。
“便只说是爹带你来做客的邻家子,莫要多提咱们的来历。毕竟我们的身份可能会给你师伯带来麻烦,记住了?”
窗棂外,石榴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晃动,仿佛也在倾听。
汪明澈仰头望着父亲眉宇间深刻的皱纹,那里刻满了风霜与沉重的心事。
他没有多问,只是沉稳而清晰地应道:
“知道了,爹。”
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