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畔”酒馆里充斥着油腻的烤肉香、烟气和莱茵黑啤特有的浓烈麦芽焦糊味。
汉斯挥退侍者,亲自动手旋开黑啤桶的青铜龙头。
金褐色酒浆撞进扎啤杯,雪白泡沫漫过杯沿流到吧台柚木上,洇开深色的年轮。
“尝尝,”他推过酒杯,“青X啤酒厂按慕尼黑配方酿的,运到魔都倒比走莱茵河水路还快。”
泡沫在汉斯胡茬上碎裂,像融化的雪。
林枫指尖划过杯壁冷凝的水珠。
1931年军校时期的记忆忽然翻涌,他们曾缩在教官查哨后的储藏室,就着偷出来的桶底残酒,争论克劳塞维茨与孙子的战术优劣。
汉斯总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林枫却坚持那是亡国灭种的绞肉机。
“还记得施耐德教官的假眼吗?”汉斯忽然咧嘴,“上周柏林来信,老头把假眼抠出来砸在军需部桌上,抗议他们削减装甲部队经费。”
刀叉切开烤猪肘焦脆表皮的咔嚓声里,林枫看见汉斯左手尾指微不可察地抽搐,每当他说谎时就这样。烤盘上的酸菜滋滋渗汁,像化脓的伤口。
汉斯仰头灌下一大口深琥珀色的啤酒,满足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白沫,咧嘴笑道:“林,你们龙国的菜是个魔法世界!味道多得我现在才分清青椒和辣椒!”
他用力敲了敲厚实的橡木桌面,语气带着孩童般的得意,“可最想的还是黑啤和油亮焦脆的猪肘子!这才是家的味道!”
林枫端起自己几乎未动的酒杯尝了一口,浓重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
“味道不如慕尼黑‘老乌鸦’那家的。”
汉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天!你还记得‘老乌鸦’?柏林冶金工坊后面那条破巷子里的店?”他用力拍了拍林枫的后背。
“那时你干掉了两大杯黑啤!我们可押了五十马克赌你会不会立刻趴下!”
笑声中,汉斯的蓝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他侧过头,探究的目光看着林枫:“你们龙国人,像谜。尤其是你。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针对鬼国人?”
林枫的目光扫过喧闹酒馆最终落回汉斯脸上。
“因为龙国需要铁和火。”
汉斯深看他一眼,未置一词。
他挥挥手示意侍者再上两杯啤酒,酒液重重放在油腻吧台上时,他用下巴朝里间昏暗的走廊一努:“走吧,找个‘老巢’清静清静。”
两人来到一个私密小间,雕花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闷。
汉斯重重坐下,掏出烟盒点燃一支雪茄,深蓝色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松弛的表情,只余下沉甸甸的凝重和疲惫。
“林,”汉斯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是许久未说话。他夹着雪茄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军装口袋的位置,“明天。船票在兜里了。”烟头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林枫沉默地等待。
“我…调回去。升职。”汉斯的声音带着浓厚的自嘲,他弹了弹烟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警示的危险。
“因为所有在龙国的莱茵军事顾问,都、要、撤、回、来。” 他刻意拉长了最后几个词。
撤顾问?林枫的脸色瞬间冷峻。
“时间不会太久。”汉斯几乎是耳语着补充,浑浊的蓝眼睛牢牢钉住林枫,传递着无声却强烈的信息。
窗外霓虹的光透过厚重窗帘,在烟雾中投下浑浊的色块。“柏林。”他用雪茄做了个点戳的手势,“和东京之间,信号畅通得很。深远的合作……非常深远。”每个字都像冰锥凿下。
很明显莱茵顾问撤出之时,就是淬了毒的钢刀砍向龙国咽喉之日!
汉斯默默看着林枫,他深深吸了口雪茄,又长长地、疲乏地吐出浓重烟雾。
“林,老朋友。”他的语气几近恳求,“听我的,别再盯着鬼国人搞事了。没用。”
他将烧了一半的雪茄用力摁熄在铜烟灰缸里,火光瞬间灭去。他抬起眼,望向林枫,蓝眼睛里映着昏黄的霓虹光晕,带着近乎悲凉的冷静:“龙国不行了。这场战争,赢不了。”
林枫抬起头,迎向汉斯劝诫的目光。
“汉斯,”林枫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冰水,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可置疑的硬度,“你听好了。”短暂的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身为龙国人,”林枫的目光锁死汉斯变幻的眼眸,语气冰冷却蕴藏千钧之力,“死为龙国鬼。”
他略一顿,声音平静得像深秋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今日埋下的骨,就是明日他们啃不动的硬石头。”
空气凝滞了,烟雾仿佛冻结。
汉斯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脸上所有劝诫、悲悯的表情片片碎裂剥落。那双被酒精和霓虹映得浑浊疲惫的蓝眼睛里,风暴骤然爆发!
惊愕、灼热、一丝难以置信的古老敬意交织翻腾!汉斯死死盯着林枫,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时间在烟雾浓重中近乎停滞。
汉斯重重地喘息着,胸膛急剧起伏,浓烈的酒精刺激和被点燃的情绪让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
他死死盯着林枫,目光里所有的审视和疏离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炽热的、跨越国籍和立场的、最底层的军人共鸣。
“林…林枫…”汉斯的声音粗粝不堪,像含着一口沙子。
他用沾着啤酒泡沫、染着浓重烟黄的手指狠狠抹过嘴唇,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下一秒,他猛地抬手,指关节因先前用力而泛白:“你!”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疯子!”他的声音陡地拔高,“纯粹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过我喜欢你,喜欢你这样的疯子!为了你的国家,付出你的一切!就跟XX一样!”
这时汉斯玩味的看向林枫,笑了笑道:“铁与火,说吧我的朋友,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呢?”
“硝化甘油炸药,”林枫迎视着他的目光,清晰、平稳地回答。
“还有,”林枫继续说道,声音没有丝毫波动,“航空燃料。我知道你有。”
汉斯的身体再次绷紧如弓弦。
烟灰缸里熄灭的雪茄飘出最后一缕歪曲的青烟。
“数量?”
汉斯的声音从喉间嘶哑挤出。
“有多少要多少。”林枫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是说出来的内容却是狮子大张口。
汉斯猛地倒吸一口气,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巨大的挣扎和紧随而至的巨大风险,清晰地在他脸上刻画出痛苦与煎熬的痕迹。
“林!”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紧绷,“你知道这有多难?有多…”
林枫没有让他说完。一只始终放在桌下的手抬了起来,摊开的手掌上是一张折叠整齐的支票。德华银行的烫金徽记隐约可见。
手指一松,支票轻飘飘地落在被啤酒溅湿的深红桌布上。
边缘迅速被深色的水渍晕染,但纸上用黑色墨水写下的那个龙飞凤舞的庞大数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晰无比。
那个数字足以撼动绝大多数意志力。
汉斯的眼睛像被钉子钉住,死死锁在支票的数字上。
粗大的喉结猛地上下剧烈滚动。那只还沾着啤酒和烟灰的右手微微颤抖着伸向支票,却在距离纸面仅有一指的刹那,如同被灼烫般猛地停住!
恐惧、贪婪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他眼中激烈地冲撞、厮杀。那张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在烟雾和光影交错中,扭曲出一种介乎石雕与冰裂之间刚硬又易碎的矛盾感。
小包间里的空气粘稠厚重得令人窒息。
啤酒麦芽的微甜、烤肉的油腻、雪茄烟气的浓郁辛辣,以及桌上那张散发着无形强力磁场、能扭曲一切的纸片,所有气息与意念都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沉甸甸地碰撞、挤压。
汉斯的脊背挺得异常僵硬。悬在支票上方的手指细微地颤抖。
时间仿佛静止,每一秒都伴随着窗外车流低沉的嗡鸣和他粗重到如同拉动风箱的喘息声。
最终,他的目光像被锋利的刀斩断,猛地从那张魔力纸上抽离!重新死死钉回林枫脸上!
眼中的所有风暴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两人站在生死绝崖上的终极确认。
他仿佛认清了某种宿命般的现实。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猛地收回!闪电般探向自己笔挺军装的暗袋内侧!动作之快之狠,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然而掏出来的,不是支票本,不是钢笔,也不是金属钥匙串。
只是一盒再普通不过的火柴。
他用粗大的拇指和食指有些笨拙地捻开了火柴盒的前匣。里面稀稀拉拉躺着几根红色的火柴梗。
汉斯用指尖地将内衬的白纸片从火柴盒内壁顶端揭下,拿出了钢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然后,他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将它林枫面前的干燥绒布上。
“这个地方,有你要的东西。”
“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在柏林相见,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