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外围临时驻地，独一旅旅部。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和消毒药水的刺鼻气息，伤员低沉的呻吟从隔壁帐篷断续传来。
林枫坐在弹药箱垒成的“办公桌”后，手里捏着几张刚从前线辗转送来的战报抄件，指节捏得发白。
纸上的字迹仿佛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宝山主阵地失守！守备团全员殉国！”
“吴淞口东炮台遭敌舰炮及新到重炮覆盖，工事全毁，守军伤亡殆尽！”
“敌新增独立攻城重炮队投入战场，我滩头预设工事在其轰击下如同纸糊！”
“反登陆部队伤亡惨重，各部建制混乱，补充兵员杯水车薪……”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枫的心上。
他猛地将战报拍在桌上，震得地图上几枚代表敌我态势的棋子簌簌跳动。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林枫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火山般的怒意。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帐篷里来回踱步，军靴重重踏在泥地上。
“宝山！吴淞口！那是什么地方？！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拿人命去填鬼子的舰炮和重炮？！这是打仗？！这是送死！是添油！是拿弟兄们的血去给那些坐在后面指手画脚的老爷们刷战绩！”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在宝山、吴淞口那片被红笔反复涂抹、标注着巨大伤亡数字的区域。
“添油！添油！添到最后，油烧干了，锅也炸了！有什么用？！除了让鬼子多砍几颗人头，还能有什么？！”
“旅座……”
旁边的参谋看着林枫铁青的脸色，欲言又止。
“电台！”
林枫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
“给我接侍从室林处长！立刻！”
电台兵不敢怠慢，迅速接通线路。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听筒里传来林震那特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沉稳声音：“喂？我是林震。”
“哥！”林枫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和愤怒，“宝山吴淞口那边的情况你看到了吗？！不能再这么打了！那是绞肉机！是拿人命去填无底洞！添油战术只会白白消耗我们宝贵的有生力量！起不到任何作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震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枫弟，战局复杂，非一处一地可论。统帅部自有统筹。”
“统筹？”林枫几乎要吼出来。
“统筹的结果就是让弟兄们顶着鬼子舰炮和攻城重炮的轰击，在烂泥滩里等死？！哥！让我带独一旅去宝山！给我一块防区！我不需要重炮支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把鬼子拖在滩头！我能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至少比现在这样白白送死强！”
“不行。”林震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独一旅刚经历罗店血战，需要休整。宝山方向，统帅部己有安排。”
“休整？！”林枫的声音拔高了，“我旅骨干尚在！士气正旺！罗店我们啃下了硬骨头，宝山我们一样能钉死鬼子！哥！让我去！给我一个机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
“林枫！”
林震的声音陡然加重，打断了弟弟的话，那平静的语调下终于透出一丝被反复顶撞后的愠怒，虽然转瞬即逝，却清晰可闻。
“我说了，统帅部己有安排！七个师！整整七个师的生力军正在向宝山、吴淞口一线集结！即将投入反击！那是从罗店方向抽调的、原本准备用于扩大战果的精锐！现在全部压到宝山去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七个师？！林枫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罗店大捷腾出来的宝贵机动兵力，竟然被一股脑地塞进宝山那个血肉磨坊？！这哪里是反击？这分明是……更大规模的添油！ 把更多的生力军投入那个注定被重炮覆盖的死亡陷阱！
“哥！这不行！”林枫急切地喊道，“宝山的地形根本不适合大规模反击！鬼子舰炮和重炮就架在那里！七个师堆上去，只会成为活靶子！这……”
“够了！”
林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彻底压下了林枫后面的话，“战略部署，统帅部自有考量！不是你我兄弟可以妄议的！”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林震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但内容却更让林枫如坠冰窟：“枫弟，你的功劳，上峰都看在眼里。罗店一战，你打出了国威军威！生俘敌中将师团长，更是前所未有之大功！”
“上峰亲自点名，要你即刻押解俘虏山室宗武，前往苏州！将在那里为你举行盛大的授勋仪式！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对你和独一旅全体将士的肯定！”
授勋？在这个节骨眼上？
林枫只觉得一股荒谬感首冲脑门。
宝山在流血，吴淞口在燃烧，七个师的兄弟即将踏入死地，却要他去苏州领勋章？！
“哥！宝山那边……”林枫还想争取。
“林枫！”
林震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甚至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你现在的功劳己经够大了！大到足以让一些人眼红！军国大事，非一人之功可论！”
“其他派系、其他将领，也需要表现的机会！也需要军功来稳固地位！功劳都让你林枫和你的独一旅拿了，别人怎么办？ 你想过没有？平衡！大局！懂吗？！”
林震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现实力量，狠狠砸在林枫的心上。
功劳？平衡？大局？原来……这才是关键？
宝山方向即将投入的七个师将士的命，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用来“平衡”各方势力的筹码？
用来给“其他派系”刷战绩的牺牲品？！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林枫，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吧。”
林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立刻准备，押送俘虏，前往苏州。授勋之后，你部另有任用。这是命令！”
咔哒！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单调而冰冷的忙音。
林枫握着冰冷的听筒，僵立在原地。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电台微弱的电流声和隔壁伤员压抑的呻吟。
地图上，宝山、吴淞口那片区域，仿佛正汩汩地向外流淌着刺目的鲜血，而那七个代表增援师的蓝色箭头，正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悲壮，义无反顾地扎向那片猩红的死亡之海。
他缓缓放下听筒，目光空洞地扫过桌上那张染血的宝山战报，又移到地图上那片即将被更大规模炮火覆盖的滩涂。
授勋？苏州？那金灿灿的勋章，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是用无数即将在宝山滩头化为齑粉的弟兄们的骨血铸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