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璃看着张佳氏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僵在原处、面无人色的安答应,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对素蟾淡淡吩咐:“回吧,有些乏了。”
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廊柱阴影处,那抹靛蓝色的衣角再次出现了一瞬,似乎正静静注视着安答应失魂落魄的背影。顾明璃收回视线,眼底一片冰寒。这盘棋,比她预想的,更早落子了。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储秀宫各处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语。秀女们皆是一夜辗转难眠,顶着或浓或淡的憔悴,在各自宫女的催促下,匆匆梳洗更衣,换上统一制式的石青色旗袍,前往体元殿前的广场集合,聆听训导。
广场上寒意更甚,料峭的春风卷着地面细微的尘土,吹得人衣袂翻飞。队伍肃立,鸦雀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声。顾明璃站在队列中段,目光平静地望向正前方那座巍峨的殿宇——体元殿。日光尚未完全驱散殿檐下的阴影,那高耸的斗拱和厚重的朱门显得格外森严。关于选秀中那神秘的“观心试”传闻,昨夜己在秀女中私下传开,无人知晓具体内容,但只言片语里透出的诡异,足以让此刻的气氛更添几分无形的沉重与不安。她能感觉到身边几个秀女细微的颤抖和急促的呼吸。
“皇后娘娘驾到——”一声拖长的、极具穿透力的通传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殿门无声滑开。
一股无形的、沉重而端凝的威仪仿佛随着殿门的开启瞬间弥漫开来,压得广场上所有人呼吸一滞。方才还存在的悉索声彻底消失,连风声都似乎凝滞了。
皇后顾沉璧在数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缓步出殿门,立在丹陛之上。她并未穿着繁复的吉服,而是一身秋香色缂丝常服,发髻高挽,只簪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好的翡翠簪,简洁庄重,却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日光落在她身上,将那秋香色映照得温润,却丝毫未能柔和她眉宇间那沉淀下来的、带着距离感的沉静。
她目光平和地扫过下方,眼神沉稳,既不刻意施威,也无半分热络,只像在检阅一排沉默的器物。那目光所及之处,秀女们纷纷屏息垂首,不敢首视。
“尔等既入宫闱,便是天家之人。”皇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首要之务,便是谨守本分。宫规森严,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一行一止皆须合规。心思要正,行事要端,少听少言少思妄念。这紫禁城,容不得轻浮,更容不得逾矩。”她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之力,沉沉落在人心上。
“本宫望尔等谨记:守规矩,方能活得长久,活得安稳。”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般的淡漠,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斤。
训话结束,皇后微微颔首。身旁的太监立刻会意,扬声道:“跪——”
“恭送皇后娘娘——”一片裙裾摩擦地面的声音,众人齐齐跪倒。
顾明璃随着众人跪伏在地,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视线里只有眼前一小块模糊的地面反光。然而,就在皇后转身,裙裾即将掠过她视野上方的那一刹那!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强烈的被注视感,如同实质的芒刺,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发顶、她的后颈,几乎穿透了那薄薄的衣料!那感觉如此突兀而清晰,与皇后之前那平稳无波的扫视截然不同!
顾明璃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凝滞,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那目光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快得如同错觉。皇后华丽的秋香色裙裾在顾明璃低垂的视野边缘优雅地划过一个弧度,随即,脚步声远去,那无形的重压也随之消散。
顾明璃伏在地上,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鬓角处一滴冷汗悄然滑落,无声地砸在冰冷光洁的金砖上。袖中,那支素银簪的尖端,隔着薄薄的衣料,紧紧抵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那目光……绝非无意!
皇后顾沉璧,她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认出了什么?
纷乱的念头如同冰水中的气泡,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关于莺莺计划的零星猜测,关于“凤”的隐秘身份,关于颈后那只赤蝶胎记……一切可能的线索在脑中疯狂交织,又被强行压下。不能慌!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端倪!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激得神智清明了几分。她随着众人起身,动作依旧标准,垂着眼,目光落在前方金砖上自己那一点模糊的倒影。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前方丹陛边缘,靠近殿门内侧的阴影处,在皇后刚刚站立位置的下方,一块不起眼的金砖缝隙里,似乎嵌着一小节深褐色的、细细的铜管!那铜管斜斜地向上延伸,隐没在殿基深处,若非她起身时角度恰好,又被刚才那惊心一瞥扰乱了心神下意识地更加仔细地扫视地面,绝难发现!
体元殿……听瓮室……
皇后方才的训话言犹在耳,那沉静无波的声音,似乎还在广场上空回荡。可就在那声音之下,就在这象征规矩与天威的体元殿前,一根深埋的铜管,无声地连接着下方不可知的黑暗。
顾明璃的脊背瞬间爬满寒意,每一根神经都骤然绷紧。
这宫墙之内,何处是净土?何处无耳目?
体元殿内,沉郁的熏香浓得化不开。
那气味并非寻常庙堂的檀香,也非女儿家常佩的香花清甜。它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腻,又裹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草木腐朽气息,沉沉地弥漫在雕梁画栋之间,粘腻地附着在每个人的口鼻、肺腑、乃至神经末梢。明明门窗紧闭,一丝风也无,那香雾却诡异地翻涌流动,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无声无息地将这方天地笼罩,隔绝了殿外的天光,也隔绝了人间的清醒。
数十名初选留牌的秀女,依位分高低列坐于殿内两侧的紫檀木矮几之后。一个个低眉垂首,鸦雀无声,竭力维持着皇家遴选该有的端庄仪态。然而,那无处不在的甜腻香气,仿佛一只只无形的手,搅动着空气,也搅动着人心。
顾明璃坐在靠前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殿宇深阔,愈发显得空旷压抑。她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刻意放缓、拉长,让那诡异的香雾在鼻腔内多停留一瞬,细细分辨其中不易察觉的、几近消散的清冽尾调——那是某种提神醒脑的药草气味,极淡,几乎被甜腻彻底掩盖。她微微蹙了蹙眉尖,这香…不对劲。提神的药力被重重甜腻包裹着,如同裹了蜜糖的毒药,只会让人在短暂的清明后更快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