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书房内,檀木案几上的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却驱不散满室的肃杀之气。密探浑身战栗地跪在青砖地上,额角的血渍混着尘土,将绣着金线的衣襟洇出斑驳痕迹。
“你说什么?” 王崇古手中的翡翠扳指 “啪” 地拍在案上,羊脂玉镇纸应声而碎,“三百铁刀卫折损半数,百户丢了传家玉佩?李大人不知所踪?那些贱民不过是些泥腿子!” 他猛地揪住密探的头发,眼底血丝暴起,“你亲眼所见?藤蔓吃人?还有…… 还有玉佩?”
密探喉间发出呜咽,颤抖着摸出染血的布囊,里面裹着半截缠绕菌丝的箭头:“大人,这是从伤口拔下来的,箭头材质竟与官窑精铁无异,且…… 且带着诡异的生机。” 他举起手臂,腕间被藤蔓勒出的伤口泛着青紫,“小人这条命,是装死才捡回来的。”
王崇古瞳孔骤缩,盯着箭头陷入沉思。十年前他在岭南任知府时,曾听闻前朝秘辛 —— 皇室掌握着能让作物变异的秘术,而传承此术的江氏一族,玉佩上皆刻有半朵莲花。怎么会,江砚舟就一个平民,他踉跄着跌坐在太师椅上,想起密报中反复提及的 “莲花纹身”“会呼吸的兵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备马!” 他突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博古架,青瓷瓶碎裂声中,他咬牙切齿道,“传我令,封锁岭南要道,严禁流民进入青石坞。没有本相手谕,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青石坞内,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浓稠。虎娃抱着新收获的血薯蜷缩在草垛旁,阿虎则倚着石磨擦拭柳叶刀。刀刃映出少年冷峻的脸,刀身缠绕的藤蔓纹身随着呼吸明灭,仿佛蛰伏的活物。
“哥,右相不会善罢甘休。” 虎娃着红薯粗糙的表皮,紫黑色块根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他们人多势众,还有铁甲利箭……”
阿虎收刀入鞘,走到弟弟身边坐下。他的手掌覆上虎娃头顶,带着茧子的触感温暖而有力:“还记得先生带我们看的菌丝网络吗?地下三尺,那些白色的丝线能传讯、能御敌,比官军的飞鸽传书快十倍。” 他捡起块石子,在地上划出蜿蜒的纹路,“还有这些血薯,每一株都是眼线。你上次在毒雾区,不就靠它们发现了敌踪?”
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江砚舟提着竹灯走来,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孢子。他在兄弟俩身边蹲下,指尖轻触虎娃怀中的血薯,藤蔓瞬间攀上他的手腕,叶片展开如伞:“粮食是底气,土地是根基,而你们……” 他目光扫过阿虎腰间的连弩,弩弦上缠绕的血薯藤正渗出淡绿色汁液,“是点燃燎原之火的火星。”
话音未落,林里正拄着藤杖匆匆赶来,杖头的铜铃震落夜露:“先生,山道上又现流民,约莫百人,拖家带口的。” 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底闪着忧虑,“右相封锁消息,这些人怕是冒死寻来的。”
江砚舟起身望向东方,云层后透出一线鱼肚白。他摸出怀中的玉佩残片,冰凉的触感传来细微震颤 —— 那是地底菌丝网络与玉佩共鸣的信号。“开寨门。” 他的声音坚定如铁,“让妇孺准备热粥,青壮设下菌丝暗哨。告诉新来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漫山遍野的血薯田,“青石坞的土地,饿不死任何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阿虎握紧腰间短刀,刀刃上的莲花纹与江砚舟玉佩遥相呼应。他想起昨夜在熔炉旁,王大爷将最后一块精铁锻成箭头时说的话:“这些铁水里,融着狗官的甲胄,也融着咱们的血。” 此刻,东方的天空渐渐破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血薯叶片的锯齿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宛如万千把利刃。
虎娃突然站起身,将血薯高高举起。朝阳为块根镀上金边,他的藤蔓纹身与叶片同时泛起光芒:“先生,我想明白了!粮食不仅能救人杀人,还能…… 还能让所有人都有站起来的资格!”
江砚舟微笑着点头,身后的青石坞渐渐苏醒。炊烟升起,与晨雾缠绕;铁锄碰撞声、孩童笑闹声、耕牛低哞声交织成曲。而在百里之外的右相府,王崇古盯着地图上的青石坞,反复着半块莲花玉佩,最终将密令塞进暗格 —— 那上面写着 “按兵不动,静待时机”。他不知道,正是这道命令,给了青石坞野蛮生长的契机,让那颗由流民、血薯和信念种下的种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深深扎根,首至冲破云霄。
当第一缕阳光攀上青石坞的寨墙时,江砚舟正蹲在临时搭建的铁匠铺旁。阿虎举着新锻造的铁镐,刃口还泛着青蓝色的光,可当江砚舟递过标有尺寸刻度的图纸时,少年的眉头却拧成了疙瘩:“先生,这曲里拐弯的符号,比铁水还烫眼。”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沉浸在军备建设中的江砚舟。他这才意识到,在日夜操练兵器、改良农耕的忙碌中,竟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缺口 —— 学堂里识字的人屈指可数,能看懂《天工秘卷》简笔画的,唯有林里正那布满老茧的手。
江砚舟第一次清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在教阿虎识别屯田图纸的那个晌午。少年握着炭笔的手在羊皮纸上发抖,笔尖在 “沟渠走向” 的标记旁洇开一团墨迹,额角的汗珠滴在比例尺上,将三比一的刻度晕成模糊的圆斑。“先生,这曲里拐弯的符号……” 阿虎扯了扯粗麻袖口,露出被铁水烫出的新疤,“比刀靶子还难握。” 他盯着图纸上代表水源的波浪线,忽然想起三天前因看错标记,导致引水渠挖错方向,白费了十多个青壮的力气。
江砚舟放下手中的《天工秘卷》,看着围坐在石磨旁的流民们。王大爷用铁叉在地上画着高炉草图,却把 “进风口” 的位置标反;赵猛的义子小石头正用木棍临摹莲花图腾,却将花瓣数错成七片 —— 在这个能熟练挥舞铁锄砍杀敌人的队伍里,能看懂简易图示的人不超过五个。
深夜,油灯在林里正的土炕上跳动着昏黄的光。江砚舟用炭笔在陶碗底画着简化的汉字,碗沿摆着从都城带来的半本《千字文》,纸页边缘被虫蛀得千疮百孔。老人咳嗽着用旱烟敲了敲炕沿:“后生,咱这把老骨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能学啥?”“不是学圣贤书,” 他忽然握住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将炭笔塞进对方掌心,“是学怎么把秘卷上的冶铁术写成口诀,怎么在地图上标出安全的屯田区,怎么算清楚粮仓的存粮够吃多少天。您还记得去年官府的灾情折吗?要是能识字,就能看出他们把‘颗粒无收’写成‘亩产三斗’。”
林里正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他想起饿死的张老汉临终前,颤抖着在地上画的粮囤,想起自己为了看懂官文,不得不花钱请衙役解读,却被骗走最后半袋蕨根粉的往事。旱烟杆重重磕在炕沿上,惊飞了梁上的燕巢:“咱听你的,把晒谷场的破祠堂腾出来做学堂!”
残垣上的 “土地庙” 匾额斜挂着,庙内的泥胎神像缺了半只手臂,却被村民们用新收的血薯藤缠绕装饰,藤蔓上挂着晒干的红薯片,像给神像披上了金色的甲胄。“先生,这柱子还能支棱起来!” 虎娃带着几个少年搬来腐叶堆里沤制的加固剂 —— 那是用菌丝混合糯米浆熬制的黏合剂,涂在开裂的木柱上,竟能看见细小的白色脉络在木纹间蔓延。赵猛的穿山豹弟兄们扛着从官军尸体上卸下的横梁,木头上的 “李” 字印记被削去,取而代之的是用烙铁烫出的莲花纹。
最让江砚舟感动的是妇人们的贡献。阿虎的娘带着几个妇人,将捡来的官服官靴拆解,用布料缝制了三十个笔袋;她们还用血薯的紫皮浸泡出染料,在竹板上画出鲜艳的农耕图。就连最小的孩童,也蹲在河边,用鹅卵石打磨出大小不一的石镇纸。
晌午的日头毒辣,晒谷场的石板蒸腾着热浪。二十几个孩童围坐在血薯藤编织的遮阳棚下,虎娃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这是‘田’字,” 他擦着额角的汗珠,“可为啥横横竖竖拼起来,就成了能种粮食的地?” 孩子们懵懂的眼神,让江砚舟想起初到岭南时,流民们盯着血薯种子的模样 —— 渴望中夹杂着迷茫。
创办学堂的事情刻不容缓。以后人会越来越多,管理不能只有一个人,其他人也需要加入。当晚,江砚舟在油灯下展开泛黄的绢布,将《天工秘卷》里的复杂图示拆解成连环画般的图案。他用朱砂在每张图旁标注拼音符号,那是前世记忆里的启蒙密码。“阿虎,去把王大爷和赵猛叫来。” 他对着窗外喊道,“再让妇人们把做饭的灶台腾出来,我们要烧些竹片当纸。”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时,临时学堂的轮廓己在月光下成型。用腐叶堆里提炼的胶质粘合的竹板墙,透着奇异的莹白;血薯藤蔓编织的桌椅,叶片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江砚舟摸着粗糙的竹板书案,忽然想起金銮殿里的紫檀桌椅,那时的他捧着圣贤书,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要亲手搭建求知的殿堂。
江砚舟指尖划过书案上蜿蜒的菌丝纹路,腐叶胶特有的草木气息混着夜露的清凉钻进鼻腔。血薯藤蔓编织的椅腿突然轻轻摆动,叶片上的绒毛拂过他的袖口,像是学生们欲言又止的求知欲。“先生,这字咋像长了根须?” 王大爷的旱烟杆敲在竹板上,震落几片新长的菌丝嫩芽。老人用炭笔在 “田” 字西周画满歪扭的短线,“俺觉着,该在底下加两横,像犁过的地。”
江砚舟看着老人自创的 “田” 字变体,忽然想起金銮殿里那些工整却冰冷的小楷。他接过炭笔,在竹板上添了两笔斜纹:“您说得对,这是犁沟,种地的人写田字,就得带着泥土气。” 菌丝顺着笔画缓缓爬升,在末端凝结成露珠,恰好落在 “田” 字中央,像滴进粮仓的第一粒血薯种。
学堂的第一面黑板,是用烧焦的木板制成的。江砚舟亲自在上面写下第一个字 ——“人”。他握着虎娃的手,感受着少年掌心的薄茧,在木板上划出顶天立地的两笔:“一撇是锄头,一捺是犁杖,咱们种地的人,就得这样站在天地间。” 当第一个句子 “春种一粒薯,秋收万颗粮” 出现在黑板上时,素来沉默的王大爷突然开口:“这比俺娘教的顺口溜还明白!” 他用铁钳在地上划出同样的字迹,火星溅在 “秋” 字的禾字旁,竟与血薯藤蔓的生长轨迹奇妙吻合。
江砚舟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纸张 —— 残破的官文、褪色的军旗、甚至右相府密探的衣物,最终决定利用本地资源。他教村民将血薯藤蔓蒸煮后捣成纸浆,混合菌丝制成坚韧的竹纸;用铁锈和血薯汁调制出永不褪色的墨汁,笔尖则取自新生的藤蔓嫩芽。“先生,这字会发光!” 小囡举着刚写好的 “丰” 字,藤蔓墨汁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荧光。江砚舟笑了,他知道这是神农血脉与植物纤维产生的共鸣,就像他们的铁锄会呼吸,文字也成了活的符号。
山下的流民越来越近了。
卯时的青石坞还笼罩在薄雾中,寨墙上的血薯藤蔓挂着露珠,像无数双凝着水汽的眼睛。江砚舟站在寨门前,手中的铁锄柄上还沾着昨夜耕地的红壤,远远望见山道上蠕动的黑点,像一条蜿蜒的灰蛇,在枯黄的草甸上缓缓爬行。
最先抵达的是个瞎眼老者,竹杖探路时戳中了路边的血薯苗。他慌忙俯身道歉,浑浊的眼窝对着江砚舟的方向:“贵人,俺们不是要饭的……” 话未说完,身后的妇人突然跪倒,怀里的婴儿发出微弱的啼哭,细瘦的手腕上,饿纹深如刀刻。
“都起来吧。” 江砚舟挥了挥手,阿虎娘立刻带着妇人抬出木桶。红薯粥的香气漫开时,有个少年突然扑到地上,舔舐着石缝里的粥渍 ——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袖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被野狗撕咬的疤痕。
“俺们从桂州来,” 老者捧着陶碗,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粥,“听说岭南有活路,可以种庄稼,种的红薯能救人……” 他突然剧烈咳嗽,粥水从嘴角溢出,滴在胸前的破布上,那里用草绳系着半块观音土饼,“走了十七天,死了三十七个弟兄,剩下的人…… 实在走不动了。”
江砚舟蹲下身,用铁锄尖挑起老者的草绳。观音土饼上有清晰的牙印,却没被吃掉 —— 这是用来欺骗肚子的最后希望。他摸出怀里的血薯干,掰成小块分给周围的孩童,块根表面的绒毛擦过孩子们的掌心,竟让他们笑出了声。
最后流民住了下来,江砚舟怕有人作乱,也怕这就是陷阱,并没有让他们接触红薯,而是打着休养的名号,让人监视着,派他们去松土。
一听说这边有吃的能够接收人,越来越多的流民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