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虽不德昧于大道思与宇内共臻兹路。”朱由崧倚靠在船壁上向自己对面的史可法说着,“史大人觉得朕这《三国志》读的怎么样?”
史可法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陛下引的这句,怕是记岔了。这是《昭明文选》不是《三国志》。"
朱由崧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哈,是...是吗?史大人,这时候你不是应该阿谀奉承一下朕吗?朕最近读书太杂,有些记混了。不过意思倒是对的——朕虽德行有亏,但还是想与天下百姓共走康庄大道。"
史可法听着这话,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说什么,但看着朱由崧脸上那抹强撑的镇定,又咽了回去。他比谁都知道百姓对朝廷的不信任,也知道朱由崧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局面。
“陛下,手上的伤要紧,回头让御医好好看看。”史可法低声劝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至于读书……陛下若是感兴趣,以后有的是时间。”
朱由崧闻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史大人何时也这般婆婆妈妈了?一点小伤,死不了人。倒是那些流民,若是不能妥善安置,恐怕要生出大乱子。他们今日信了朕的血誓,明日若是看不到活路,只怕就要将朕撕碎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话,朱由崧既然决定了要做这个皇帝,那么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民众路线。淮安还好,应天府才是接下来的重头戏,在那儿可没有下一个刘泽清能乖乖听话,有的只有大明朝的党争和贪污,该如何解决这几点才是重中之重。
“史大人和朕讲讲书吧!”
朱由崧略带轻松的说道,他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打消船舱内这沉重的气氛。
史可法依言,从怀里摸出一卷书,正是那《资治通鉴》。他轻叹一声,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卷首,那里记述的便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韩、赵、魏三家分晋的故事。
“陛下想听哪段?”史可法抬头看了朱由崧一眼,见他靠在船壁上,眼神有些涣散,似是要昏睡过去。
朱由崧揉了揉眉心,苦笑道:“随便哪段吧,只要不是那些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就行。听了烦心。”
史可法默然,低头开始轻声诵读起来。他选的恰好是三家如何暗中壮大,如何贿赂周天子,最终被列为诸侯,周朝衰落由此开始。史可法念得平缓,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礼崩乐坏、强臣篡权的意味。
朱由崧听着史可法的诵读声,眼皮越来越沉重。那些古老的字句在耳边回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预言,这简首和前世英语课时老师的低语一样催眠嘛!
史可法看着自己面前己经睡着了的皇帝不由得摇了摇头,自己面前这主子哪有一点明君贤主的模样,倒更像是个泼皮无赖。窗外,船桨划开江水的哗啦声有规律地响着,偶尔传来远处军士低语和风声,像极了这乱世里微弱却不曾断绝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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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火光映红了天,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淮安城墙下尸横遍野,刘泽清那胖大的身躯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眼似乎还在盯着远方。应天府城楼崩塌,裹着白布的清兵如潮水般涌入,刀光闪过,百姓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丧钟。左良玉那厮咧着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凶神恶煞的降兵,他们的马蹄践踏着熟悉的街道,溅起血花和瓦砾。郑芝龙那张油腻的脸在火光中扭曲,他站在一艘福船上,远远地看着,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冷漠地笑着,仿佛眼前的惨状与他无关。最后,梦的尽头是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应天府城,三天三夜,火舌舔舐着每一寸土地,烧毁了宫殿,烧毁了民房,也烧毁了所有希望。朱由崧看到自己站在城墙下,火焰烤焦了他的脸,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化为灰烬。
“操他娘的!”
朱由崧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他大口喘着气,眼睛在昏暗的船舱里茫然西顾,仿佛那炼狱般的景象还未完全散去。
史可法也被他这一嗓子惊醒,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他揉了揉眼睛,借着舱内微弱的烛光看向朱由崧,关切地问道:“陛下?您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朱由崧瘫坐在床板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船壁,胸膛剧烈起伏。那梦境太过真实,血腥味、焦糊味、还有那些熟悉的,却又扭曲得如同恶鬼般的脸,全都像附骨之蛆一样缠着他。
“是啊……鞑子南下了……应天府……”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还没完全从梦里抽离出来。
史可法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一沉,虽然觉得这皇帝睡相难看、醒来又跟个受惊的猴子似的,但梦到国破家亡总归不是好事。他捡起地上的书卷,轻声劝道,“陛下多虑了,臣尚有一日气息,定保鞑子不会越过长江半步。”
朱由崧看着面前这个老臣还在安慰自己,不免想到了史实上的史可法确实是做到了主辱臣死,与扬州共存亡。
史可法见朱由崧的脸上仍是阴云密布便接着说道:“臣平日也好读《周易》,臣认为陛下此梦非大凶,乃大吉啊!'火天大有'卦示我大明再兴!”
朱由崧深呼吸一口气,甩了甩头想要将梦见那些不好的东西甩出脑子。他知道史可法是在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但他身为帝王,又怎能不多想。他的语气颤抖,刚才的行为显然没有把那些不好的梦境甩出去,“史大人...朕有一事拜托您去做。”
史可法看着皇帝这副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但说无妨。”
朱由崧见状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封书信,这是他拜托赵虎帮写的第二封书信。朱由崧原本是打算将这件事在到达应天府以后交给自己信得过人去办的,但那个梦让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史大人,这信您能否帮朕递交给郑芝龙?”
“陛下……您确定吗?”史可法没有首接伸手去接那封信,而是迟疑地问道,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疑虑。
朱由崧握着信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他能感受到史可法的顾虑,但眼下的局势,他不做,哪个可怕的梦就会变成现实。他喘了口气,嗓子有些干哑:“史大人,朕知道您不喜此人……可如今大明这艘破船,要补的窟窿太多了!那些陆地上的老家伙们,指望不上!也就这郑芝龙手里还有些能打的家伙,还有钱!”
史可法拿起那封信,手指在信封上轻抚了一下,眉头紧皱。他知道郑芝龙是个什么货色——海盗出身,亦官亦匪,手段狠辣,为了银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但陛下说得也没错,如今这情形,还真就指望得上这种人。
“这份信里...朕将东南海域可以说完全许给了那老滑头...”朱由崧倚靠在船壁上,喃喃自语。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做的对或是不对,但他知道如果不做仍有历史发展下去,大明还是要完,“史大人...您觉得够吗?”
“够吗?”朱由崧见史可法沉默不语,又追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急切,“他要权,要钱,朕都给了!只要他能帮大明一把,只要他进应天府勤王,就算是他要朕屁股下的皇位朕都可以给他。”
史可法看着这样的朱由崧,忽然觉得无比悲凉。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福王,也不是他期待的那个能中兴大明的君主,这只是一个被巨大恐惧和绝望压垮的,可怜人。可他终究是大明的皇帝啊!要是连皇帝都这样了,底下的官员......
史可法吐出口气,“臣知道陛下的担忧。可郑芝龙此人,桀骜不驯,贪婪成性。即便拿到这封信,他是否真的会尽心尽力,还是会坐地起价,甚至……趁火打劫...臣认为此信不应此刻递交...”
“那史大人觉得呢?”
“臣认为,应在陛下即位之日封郑芝龙为王,并将其子嗣诏入京内,以挟其子嗣号其勤王。”
朱由崧听罢史可法的建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史大人,您觉得郑志龙那个老滑头会将子嗣送到应天府吗?”
史可法刚打算继续说下去,却被这话堵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所有的话到了最后只剩下来一声悲叹。朱由崧看着史可法脸上的表情,心中更加绝望。连史可法这样的忠臣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可见眼下的局势己经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像是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奏响的挽歌。史可法那声悲叹,沉甸甸地压在朱由崧的心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