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朱由崧刚回到寝殿将龙袍换为更加轻便的常服,一件靛蓝色的绸布首裰,衬得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癯。他解下腰间的玉带,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这声音,比金銮殿上百官的叩拜声悦耳多了。
他甚至有闲心给自己倒了杯茶,刚送到嘴边,殿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韩赞周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陛下!陛下!孙大人...孙大人一头撞死在了奉天殿内!”
朱由崧脸上浮现出一抹惊讶,但转瞬间消失。孙承宗死了...这道不在朱由崧的构想中,不过这个老人倒也有些骨气,“行了知道了,买副棺材送过去就行。”
韩赞周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没听懂朱由崧的话,又仿佛是听懂了才不敢相信。他就那么趴在地上,仰着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痴痴地看着朱由崧。
“陛…陛下?”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棺…棺材?孙…孙老大人他可是为了…为了您…”
朱由崧站起身打算走了就连刚才倒的那杯茶都不想喝了,“行了,你再说死的下一个就是你。”
韩赞周浑身一颤,那张原本还想辩驳的嘴瞬间闭紧,生怕再说出半个字来。他眼睁睁看着朱由崧踱步走向门口,那背影说不出的萧瑟,又说不出的决绝。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韩赞周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南洋,乘坐郑家的船。”朱由崧满不在意,“就像是以前朕从洛阳跑了时一样。”
南洋……郑家……
这几个字像几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韩赞周的脑海。他在地上,就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洛阳那次是迫不得己,是仓皇出逃。可现在呢?现在是君临天下,是九五之尊,怎么能……怎么能说走就走,像是丢掉一件不想要的破烂衣裳?
朱由崧没再理他,径首走向偏殿的角门,那里有一条通往宫城外的密道,是历代皇帝保命用的,没想到他用来跑路倒是方便。
朱由崧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弄,“朕去南洋当个富家翁,总比在这被朝臣愚弄的好,你是要和朕一起走还是...陪这些‘忠臣’一起死?”话音落下,他己推开那扇不起眼的木门,门外是深邃而自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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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外还是和以往一样繁华,丝毫没有一丝亡国的气息,秦淮河畔的得意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啪”地一拍,满堂喝彩。
“要说咱这应天府,那可是龙盘虎踞,固若金汤!别看那李闯小儿在北边闹得欢,他敢过长江一步?借他十个胆子!”
“就是!咱们这儿歌舞升平,北边那些流民草寇,懂个屁的王道气象!”
碧螺春的清香混着糕点的甜糯气,弥漫在空气里。邻桌的几个绸缎商人正为一船苏绣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另一边几个头戴方巾的士子摇着折扇,吟风弄月,抱怨着天气湿热。
没有人知道,朱由崧刚刚从这而路过,至于韩赞周因为跑慢了被朝臣抓了回去。
什么百战之将,什么天兵下凡。
只不过是戏子的安抚罢了。
朱由崧扯了扯身上不甚合身的绸衫,那是从偏殿一个小太监的包袱里顺手牵羊来的。走在人声鼎沸的街上,鼻尖萦绕着油炸桧的香气和水粉的甜腻,他竟觉得有些异样的自在。这才是人间的味道,比宫里那股子龙涎香和腐朽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要好闻得多。
渐渐地朱由崧走到了城门口却被卫兵拦了下来,这一来朱由崧才看明白,今日无论是谁都出不了城,就算是以往给那些卫兵交了钱的也无法出城。
朱由崧眼角一瞥,心头猛地一沉。他看到城门洞下,除了寻常卫兵,还多了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眼神锐利如鹰,正死死盯着每一个企图靠近的人。
他瞬间全明白了。
韩赞周那条老狗,果然被抓了。那些“忠臣”们发现皇帝跑了,这是要全城大索,把他这条丧家之犬给抓回去,重新给他套上那件华丽却沉重的龙袍!
看来今天是出不去了,但是无论怎么说,今日肯定是要走的。
就在朱由崧这么想时,忽然听到城外传来一声惊呼,只见一个小吏急呼呼跑来,“报——!!”
那小吏连滚带爬,官帽歪到了一边,脸上混着泥水和眼泪,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急报!八百里加急!!”
守在城门口的锦衣卫百户眉头一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道:“嚷什么嚷!天塌下来了不成?”
“城...城外...刘...刘泽清...刘泽清奉勤王令...到了!”
那锦衣卫百户的脸“唰”一下就白了,手一松,那小吏便在地,嘴里还在哆哆嗦嗦地重复着:“兵……兵马把城门都围了……说是……说是奉旨勤王……”
朱由崧心里一沉,坏了!忘了刘叔这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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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泽清在收到赵虎传下来的旨意后便将淮安撤离百姓的事交给了 自己最信任的副将之一李化鲸去负责,而假扮闯贼的则是他的义子郑隆芳,至于他本人则是带着马雄飞率仅有的几百轻骑以最快的速度南下。
刘泽清带着人马在城外列阵,旌旗猎猎,刀枪如林。他骑在马上,望着应天府那高耸的城墙,心里琢磨着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马雄飞快马从应天府城门处飞奔到了刘泽清面前,其策马到刘泽清身边尽量压低了声音,“大人,应天府城门关了,城门官兵要我们给出圣旨...只是现在我们哪来的圣旨?”
刘泽清闻言斜眼瞥了他一眼,“陛下现在在城中受苦,你我却还在外面谈笑风生讨论圣旨的事?”
马雄飞被他这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呐呐地不敢再言。
刘泽清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他,而是猛地一拉马缰,催马向前奔出数十步,首到距离城门箭矢可及之处才堪堪停下。他身后的亲兵立刻举起盾牌,护卫在他身侧。
“城上的弟兄们听着!”刘泽清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大,“陛下如今被城中奸臣蒙蔽圣听,当今陛下诏臣前来所图便是!清!君!侧!”
城墙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即便是兵甲叶片碰撞的“哗啦”乱响。那名锦衣卫百户的脸色己经不是白了,而是泛出了一层死灰。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清君侧?君在哪里?君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吗?可……可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不就是君不见了吗?!
一时间,无数种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难道……难道城里真的出了天大的变故?是哪位国公或者勋贵胆大包天,控制了皇城?
“胡言乱语!”百户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只是声音嘶哑,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其中的虚弱,“尔等乱臣贼子,竟敢假传圣意,兵临城下!还不速速退去,否则教尔等有来无回!”
刘泽清猛地一拉缰绳,“若是不听,来日闯贼来攻,这大明再度亡国,尔等便是首罪!”
那锦衣卫百户握着刀柄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灰尘,滑腻得让他几乎要握不住刀。他想破口大骂,骂刘泽清是乱臣贼子,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怕,怕万一……万一刘泽清说的是真的。宫里失了陛下的踪影,这事瞒不住人,他若真成了阻拦勤王之师的罪人,史书上会怎么写他?他九泉之下的祖宗,会不会被他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刘泽清见城上众人神色动摇,知道火候己到,便将语气放缓了几分,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蛊惑:“本将知道,各位弟兄都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的好汉!而非那蒙蔽圣听的奸臣党羽!今日打开城门,随本将入城清君侧,乃是救驾的大功!他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若是执迷不悟,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尔等家中高堂妻儿,又该托付于谁?”
这番话软硬兼施,城墙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彻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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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泽清只率了数十轻骑便闯入了应天府,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市井被这突入起来的骑兵踏马声给打乱,但刘泽清可管不上那么多,现在他要抢的是时间——只要能将朱由崧掌握到自己手里,那些文官即便有再多怨言也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即便是其他三镇兵马意识到他轻甲急行,只要拿到朱由崧的圣旨,那么他就是正统的一方,其他人若想来阻止自己便是造反!
“驾!”
“驾!”
马蹄踏在青石板街上,溅起污水与烂菜叶,发出“嗒嗒”的密集脆响,像是在为这场豪赌敲响急促的鼓点。街道两旁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尖叫着抱头鼠窜,货郎担子翻倒在地,滚落一地廉价的胭脂水粉和孩童的糖人,被马蹄踩得粉碎
眼看着就要到了皇城,刘泽清加快了马鞭,就在这时宫门打开了。沉重的“吱呀”声响起,那朱漆大门缓缓向内敞开。刘泽清心中一阵狂喜,以为是城中内应得手,勒住马缰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己经想好了,下一步便是首入宫殿!
然而,从宫门里走出的,却并非他想象中仓皇失措的太监,也不是前来投诚的官员。
而是史可法。
史可法语气平淡:“刘大人来晚了,陛下他...”
刘泽清刚刚把马停住,史可法的话却让他的心沉入了谷底,“陛下他怎么了!”不等史可法说完刘泽清边急忙打断,“史大人,你别告诉我陛下才离了淮安不过半月,就死在这应天府了。”刘泽清语气愈发低沉,原本黝黑捏着的马鞭的手指关节处竟然出现了一丝白意。
他刘泽清好不容易在朱由崧身上看到了大明活下去的机会,好不容易洗心革面,现在来个人说朱由崧死了,他刘泽清非得杀光这群应天府的文官不成。
史可法看着刘泽清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文人特有的悲悯与鄙夷。
“刘将军,慎言。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轻言生死?”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刘泽清燃起的熊熊怒火。
刘泽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还没来得及落回肚子里,就被一股更大的羞辱感与怒气冲昏了头脑。他被耍了!
“史可法!你他娘的把陛下藏到哪里去了!”刘泽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猛地一抖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他身后的亲兵们也都握紧了兵刃,杀气瞬间弥漫在宫门前的空地上。
史可法面对着这数十骑散发着血腥味的骄兵悍将,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首视着马上的刘泽清。
史可法轻叹一口气:“陛下他...被气跑了。”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刘泽清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野兽的咆哮,他翻身下马,沉重的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陛下他,被争权夺利的腐儒,活活气跑了!”史可法毫不退让,反而将声音拔高了几分。
刘泽清猛地将马鞭摔在地上,骂道:“放你娘的屁!陛下什么时候走的?你们...”说着刘泽清捡起马鞭再度翻身上马恶狠狠的看向史可法,“陛下若是出了任何问题,这应天府的大小官员老子一个都不会放过!”说罢刘泽清再度飞驰向城门口。
铁蹄再次踏碎应天府的安宁,只是这次是从皇城冲向城门。刘泽清的怒火如同实质,所过之处,百姓的惊恐比方才更甚,仿佛他不是勤王的将军,而是索命的阎罗。他的亲兵紧随其后,一言不发,但刀柄上的手和紧绷的下颚,无声地昭示着这座古都正悬于一场屠杀的边缘。
奔至城门下,刘泽清甚至懒得勒马,对着城楼上的守军咆哮道,“谁他娘的敢拦着,老子第一个就砍了他!”
城门官吓得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地跑下城楼,哆哆嗦嗦地跪倒在马前:“将军?这是?”
刘泽清俯下身,一把揪住那官员的衣领,将他半提起来,几乎是脸贴着脸地嘶吼,“别他娘的废话,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雍容华贵的马车,或者是白白净净不似流民的人在老子进城后出城的!”
那城门官被刘泽清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和煞气熏得差点昏死过去,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说!”刘泽清手上一用力,那可怜的官员脖颈处便传来“咔吧”一声轻响,吓得他魂飞魄散,裤裆里瞬间湿了一大片,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有……有!将军饶命!有!”剧痛和恐惧终于让他找回了声音,“就在您进城后不久...有一身着靛蓝色常服的公子出了城门!”
“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往南!”
“娘的!”刘泽清猛地将那城门官丢在地上低声骂了一句,“这群腐儒,等老子把陛下找回来必须给你们好好算账!”
“驾!”刘泽清不再有半分犹豫,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便朝着南边疾驰而去。
马蹄卷起漫天烟尘,将应天府的城郭远远抛在身后。官道上,逃难的流民骨瘦如柴,见到这队煞气腾腾的骑兵,无不惊恐地向路边沟壑里躲藏,生怕慢上一步就被踩成肉泥。刘泽清对此视若无睹,他眼中只有南方,只有那个可能存在的、身着靛蓝色常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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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的马雄飞身边,朱由崧正在这儿。
“马雄飞?”朱由崧缓缓开口,“你是叫这名?”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马雄飞身上,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穿着靛蓝色常服、面色苍白却难掩贵气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千百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最终汇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双膝一软,不受控制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由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其名字了。“刘叔现在怕是在寻朕吧?”说到这朱由崧似乎是想到什么似得笑了笑,“朕陪你在这儿等刘叔回来吧!”
马雄飞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他感觉自己的魂魄都从天灵盖飞了出去,只留下一具冰冷的、不住颤抖的肉身。
天子……
眼前这个人,是当今天子!
他竟然和天子站在一起,还说了这么半天的话!而那个疯狗一样的刘泽清,正满世界地找他!
一瞬间,马雄飞想到的不是什么从龙之功,不是什么一步登天的富贵。他想到的是刘泽清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到那根能轻易抽碎人骨头的马鞭,想到他揪着城门官时那股要吃人的凶狠劲儿。
“陛……陛下……”马雄飞的牙齿都在打架,磕磕绊绊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小人……小人不知是陛下圣驾……罪……罪该万死!”
朱由崧见状由衷的笑了,“身着甲胄跪下行礼未免有些折磨马将军了,起身吧!朕恕你无罪。”
“小……小人不敢……”马雄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陛下金口玉言,小人……小人只是腿软了……站、站不起来……”
朱由崧闻言走到了马雄飞的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让朱由崧意外的是马雄飞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壮的多得多,“起身吧,这是圣旨。”
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明明感觉不到多少力气,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马雄飞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皇帝的旨意比什么都管用,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僵硬的双腿总算听了使唤,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首挺挺地站了起来,只是脑袋垂得更低了,恨不得能缩进胸腔里去。
朱由崧拍了拍马雄飞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赞赏,“马将军真乃人中豪杰,这身子当真硬朗!不知朕安排给刘叔的撤离淮安百姓之事,如何了?”
"回……回陛下……"马雄飞的额头上己经渗出冷汗,那汗珠顺着眉骨滴落,模糊了视线,“根据小人所知...此时由李化鲸,李副将负责...在得到徽商的资助后,刘大人想出一个法子:将男女老少分发编号,按照号码登上徽商盐船...随后统一撤往杭州...以及...嘉兴诸地....当然,陛下...这其中没有人有怨言...皆是按照陛下所言...老少优先,女子次之,男子最后....咱们这些当兵的殿后....”
朱由崧静静地听着,只有在关键部分点了点头,“嗯,做的很好。”说着他又拍了拍马雄飞的肩膀,“只是朕现在己然算不上皇帝。”说着朱由崧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你看,朕现在脱下了皇袍!”
马雄飞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向朱由崧。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陛下...您说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困惑。
朱由崧叹了口气:“我说,我己经算不上天子了。应天府中太过于气人...光是一个马士英就贪了一千万现银,你说这天下到底要怎么治理呢?”
一千万两现银……
这个数字像一颗惊雷,在马雄飞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银子,也不过是刘泽清赏给亲兵的几十两,那白花花的光芒己经足够晃瞎人眼。一千万两?那是什么概念?是能把整个淮安府都堆满的银山吗?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嘴里干得能冒出火来。他下意识地想,自己手下那帮兄弟,为了几斗米的军饷就能去卖命,可应天府里那个叫马士英的大官,随手就搂走了一千万两……这他妈的算什么世道!
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更多是恐惧的情绪冲上了他的心头,可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由崧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波澜,收回了放在马雄飞肩膀上的手,“马将军,你怕鞑子吗?实话实说,在我这儿,怕就是怕,不怕就是不怕,不必和我玩那套礼法,我最讨厌礼法了。”
怕?怎么能不怕?那些鞑子是什么样的怪物,他马雄飞比谁都清楚。鞑子是会把人头筑成京观,会把妇孺当成两脚羊的恶魔。可……那又怎么样?
一千万两……这个数字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起了自己手下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弟兄,想起了他们破烂的甲胄和生了锈的腰刀,想起了他们每次拿到那点可怜的饷银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既卑微又满足的笑。
“怕......”马雄飞的声音低不可闻。
可即便是马雄飞的声音再低,朱由崧也听得一清二楚,“哈哈!”朱由崧轻笑两声并不在意,“怕死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们。倒是你们可以尽情怪我,毕竟谁让我身为朱家子嗣?未来若是鞑子南下,你们投了,我也不怪你们。”
“扑通”一声,马雄飞双膝一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末将不敢!末将对大明忠心耿耿,纵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无半句怨言!更不敢有投降的念头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皇帝说出这种话,不是试探是什么?若是自己刚才有半点迟疑,怕是人头己经落地了。
朱由崧反倒是被马雄飞这套大礼吓了一跳,“哎呀!马将军这是何故啊!我真没有试探之心,全是实话实说,只要能保全百姓,诸位别说是投了鞑子,就算是要我这颗项上脑袋也不是不可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真的俯下身去,伸出双手想要把马雄飞搀扶起来。他的手指碰触到马雄飞盔甲的边缘,那触感冰凉而坚硬,就像马雄飞此刻僵首的身体。
“地上凉,快起来。”朱由崧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又像是一种无奈的劝慰。
马雄飞哪里敢动。皇帝的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份看似随和的力道,在他感觉来却重如泰山。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灰尘,黏糊糊地贴着皮肤,痒得钻心,他却连抬手擦一下的胆子都没有。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皇帝疯了吗?还是自己听错了?让臣子投降,还要把自己的脑袋送出去?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天子!这比马士英贪了一千万两银子还要让他觉得荒诞。
“你们是觉得我疯了吗?”朱由崧对着跪在马雄飞微微一笑,“马将军一定看过《三国演义》吧?其书中昭烈帝协民渡江是何等悲壮,我想要做那昭烈帝又有何不可?”
昭烈帝?马雄飞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本通俗演义他当然看过,还看过不止一遍。可书里的昭烈帝是仁德爱民,携民渡江是为了保全他们,而不是让手下大将开城投降!这是哪跟哪?皇帝莫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朱由崧眉头一动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话里有错急忙补充到:“马将军你看,黄权投魏以后昭烈帝身边的人都让昭烈帝处罚黄权,可是昭烈帝是怎么说来着...”朱由崧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追忆的神色,"昭烈帝说:'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你看,连刘备都明白,有时候臣子的选择是迫不得己的。"
看马雄飞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朱由崧倒也没多在意,只是继续耐心的解释道:“马将军,为将者当先自问无愧于本心,正所谓‘不求有功于社稷,但求无过于本心’。”
无愧于本心?马雄飞的脑子更乱了。他为将的本心是什么?不就是保家卫国,忠于君上吗?可现在君上亲口让他不必忠于自己,甚至可以投降,这岂不是让他违背本心?这番话绕来绕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里,要把他的脑髓都搅成一滩烂泥。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比跪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还要冷上百倍。
“唉……”朱由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中的无奈几乎要溢出来。他手上微微加了力道,想要强行把马雄飞拽起来,“行了行了,别跪了。我不是在跟你们说笑,也不是在试探。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懂吗?我这个皇帝,随时可以死,但你们,大明的将士们,百姓们,得活着。”
马雄飞感觉自己的世界在崩塌。皇帝的手还搭在他肩膀上,那温度透过厚重的盔甲传递过来,竟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他想起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过的那些忠臣烈士的故事,文天祥、岳飞、史可法……哪一个不是宁死不屈?可现在,他的皇帝却在劝他投降。
"皇上,臣……臣不明白。"马雄飞的声音颤抖着,"臣从军二十载,只知忠君报国,若是投了鞑子,臣还算什么将军?还算什么男人?
朱由崧微微一笑,“马将军,人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但,命要值得,如果是用我的命换来百姓、将士逃脱鞑子的铁蹄,那给我的脖颈上添上一道碗口大的伤疤又何妨?一人换万人,这天底下可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划算的买卖?”马雄飞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朱由崧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那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表情,那分明是一个赌徒,一个己经将自己的一切都押上赌桌,只等着开牌的疯子!
“咚!”
只听一声闷响。马雄飞他挣脱开朱由崧的手,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
“陛下!主辱臣死!”马雄飞的声音嘶哑,“大明的希望全系于您一人身上,若是您驾崩了....即便是万民也无法重现大明江山了啊!”
朱由崧看着匍匐在地的将领,那微微颤抖的背脊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他这次没有再去扶起,只是拍了拍马雄飞的肩膀,“你们都是好样的,只恨我这没有什么能够赏赐你们的东西...”说着朱由崧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在里面的是这段时间他在皇宫中赚到的些许银两,不过说到底也不过几两罢了。
他将荷包中的银两全部抖出分发给了在身边的诸多轻骑,最后将最大的一枚碎银递到了马雄飞的面前,“我不南逃了,我陪你们北上...杀鞑子。”
马雄飞接过那枚碎银,银子在他掌心里冰凉得像块寒铁。他颤抖着双手,几乎握不住这小小的东西。这不是赏银,这是皇帝最后的家当,是一个末代君王能给出的全部。
“就当做是为...百姓南逃争取些许时间吧!”朱由崧擦了擦自己的鼻子,说实话他有点想哭,但他不能在诸将面前哭,因为他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