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瑶伸手接过药瓶,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很轻。她拧开瓶盖,倒出几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在掌心,看了看,又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她将药片重新倒回瓶里,盖好盖子,递还给旁边等待的小警察。
“倒杯咖啡来。”顾司瑶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重新投向玻璃后的陈锋,“浓一点。然后,”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指令,“加三颗药进去,搅匀。”
“三……三颗?”小警察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药瓶标签,“这……上面写了一天最多不能超过两片啊?三颗……会不会出事?”
谢文庭也皱起了眉,看向顾司瑶。
顾司瑶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专业:“药效快一点而己。这种SSRI类药物,三颗的剂量还在安全范围内,不会伤身,顶多让他……安静点。”她的目光扫过玻璃后那个仍在嘶吼挣扎的身影,“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安静。”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带着一种看穿对方表演的锐利。小警察不敢再问,拿着药瓶和杯子匆匆出去了。谢文庭看着顾司瑶沉静的侧脸,心头那点疑虑莫名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他示意监控室里其他警员:“准备一下,我跟顾警官进去。”
几分钟后,审讯室的门被推开。谢文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在前面,顾司瑶紧随其后。咖啡浓郁的焦香瞬间在冰冷的审讯室里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消毒水和汗味。
陈锋的嘶吼在门开的瞬间停了一下,他抬起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警惕又带着点神经质的亢奋看着进来的两人,尤其是目光落在顾司瑶身上时,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本能的排斥。
谢文庭将咖啡杯放在审讯桌上,推到陈锋面前不远的位置。顾司瑶则自然地拉开谢文庭旁边的椅子坐下,姿态放松,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锋脸上。
“困吗?”顾司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陈锋耳边响起。她的眼神专注,瞳孔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导力量。
陈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失焦。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那杯散发着香气的咖啡。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响动。刚才还在嘶吼的狂躁,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喝杯咖啡,提提神。”顾司瑶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低沉的耳语,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暗示力量。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两下。
陈锋的眼神彻底迷茫了一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伸出被铐住的双手,有些笨拙地捧起了那杯温热的咖啡。他低下头,凑近杯口,贪婪地闻了闻那香气,然后猛地仰头,“咕咚咕咚”几大口,将那杯深褐色的液体灌了下去。咖啡顺着嘴角流下,他也毫不在意,仿佛喝到的不是加了料的苦水,而是琼浆玉液。
谢文庭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陈锋的反应。监控室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流淌。一分钟,两分钟……陈锋放下空了的咖啡杯,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神里的狂躁和亢奋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脸上的肌肉不再扭曲,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悠长,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不再是之前的涣散或亢奋,那双眼睛死死盯住顾司瑶,里面充满了被愚弄的惊怒和一种毒蛇般的阴冷:“你给我下药了?!”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
顾司瑶迎着他凶狠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反而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阳光从她背后的高窗斜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洞悉一切了然的笑意,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你自己的药,”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泉,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审讯室里,“不吃,不太好。”
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陈锋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陈锋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在审讯椅上,眼神变得灰败而空洞。他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T恤。那股强行支撑的疯狂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看穿、被剥光、无处遁形的躯壳。
“……呵……呵呵……”他发出几声破碎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干笑,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没想到……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
过了许久,呜咽声渐止。陈锋放下手,脸上是纵横的泪痕和一片死灰般的麻木。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涣散地盯着桌面,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吃药……一开始是认真的……真的受不了了,太难受了……”他喃喃着,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个……骗光了我所有的钱,还说我是废物,活该……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话,背后戳我脊梁骨,连楼下卖包子的都敢当面骂我神经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乖乖吃药像个傻子?!凭什么他们就能高高在上?!我不吃药!我偏不吃!不吃药……心里那股火烧得才旺!才够劲!才敢……”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混杂着恐惧和快意的光芒,“才敢把刀子捅进他们身体里!看着他们那副不敢相信的蠢样子!真痛快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近乎炫耀的狞笑,看向顾司瑶,又像是透过她看向某个虚空:“法律?哈!我有病啊!精神病杀人不用偿命!我知道!我查过!我故意不吃药,让自己疯起来再去杀!这样就算被抓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去精神病院?待几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在审讯室里回荡,刺耳又令人毛骨悚然。
顾司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洞穿一切的了然。当陈锋喊出那句“我故意不吃药,让自己变得胆大杀人”时,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确认。
杀人动机,清晰无比。刑事责任能力,无可辩驳。
她不再看那个陷入癫狂呓语的男人,目光转向旁边的谢文庭。
阳光透过审讯室高窗的玻璃,切割出明亮的光柱,空气中的尘埃在其中飞舞。顾司瑶拿起笔,在面前那份由谢文庭递过来的、墨迹未干的结案报告上,找到“心理行为分析及责任能力认定”那一栏。她悬腕,落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一个个清晰有力的字迹流淌出来:
“……经审讯及综合行为表现分析,犯罪嫌疑人陈锋虽患有间歇性暴怒障碍,但案发前存在主观故意停药行为,以诱发、强化病态情绪及暴力冲动,主动追求犯罪结果。其作案过程目的明确,手段残忍,具有完全辨认及控制能力,应负完全刑事责任……”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顾司瑶搁下笔,将报告推回给谢文庭。
“谢队,可以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
谢文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报告,目光扫过顾司瑶那行云流水、结论清晰的签字,又看向那个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凶徒。他眼中积压的阴霾和憋屈,终于被一种大石落地的释然和凌厉的正义感取代。他拿起笔,在“办案负责人”一栏,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结案!”谢文庭的声音带着穿透力,在安静的审讯室里响起。
走出市局庄严的大门,傍晚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审讯室里残留的阴冷气息。夕阳的金辉泼洒在高大的建筑群上,给冰冷的钢筋水泥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流动的光泽。
顾司瑶微微仰起头,任那带着暖意的光芒笼罩全身。光线穿透她警服衬衫的领口,清晰地照亮了她锁骨下方那片空荡的肌肤。那里曾经悬着一块沉甸甸的、染着爷爷鲜血的琥珀,是过往血色与沉重信念的具象。
如今,那里空无一物。
阳光毫无阻碍地熨帖着那片肌肤,带着新生的暖意,一首熨帖到心底最深处。顾司瑶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那片空荡的位置。掌心之下,是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此刻,阳光正好,前路坦荡。她站在光里,自己己然成为了那束破开迷雾、刺透黑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