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涧带回的沉重收获,在小院里引发了持续数日的忙碌。周晓兰和母亲成了主力,将秦铁柱剥下的野猪皮浸泡在盛满草木灰水的大木盆里,水面漂浮着一层灰白色的碱沫。她们每日揉搓、刮去皮板内侧残余的脂肪和肉膜,再浸入新的灰水中。这硝制皮革的古老活计需要耐心和力气,母亲的手腕因长时间用力揉搓而微微发红,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神专注而满足。周晓兰则显得更为利落,刮刀在她手中稳定地推进,每一次都刮下薄薄一层乳黄色的油脂,露出底下越来越洁净的皮板。
那些分解下来的精肉条块,被一层层细致地抹上粗粝的盐粒,紧密地码放进家里最大的粗陶缸里。盐粒在深红的肉条间闪烁着微光,浓郁的咸鲜味混合着野猪肉特有的醇厚气息弥漫在灶房里。父亲也没闲着,虽然腿脚还不能完全使大力气,但他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用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将秦铁柱砍回的硬杂木劈成均匀的细柴条。他的动作不快,却稳当有力,每一下劈砍都带着清晰的节奏,木屑纷飞,空气中飘散着新鲜木头的清香。小丫则像个小监工,时不时跑过去,捡起一片形状奇特的木片当宝贝收起来,或是凑到父亲跟前,递上一碗晾得温热的草药汤:“爹,喝药!”
秦铁柱的目光落在父亲劈柴的动作上。老人受伤的右腿蹬地时,那点曾困扰他的僵硬感似乎真的消失了,动作流畅了许多,只有偶尔用力过猛时,眉头会习惯性地微蹙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爹,腿劲儿回来了?”秦铁柱走过去,拿起斧子接着劈剩下的木头,动作大开大合,效率快得多。
父亲抹了把额头的汗,端起地上的粗瓷碗喝了一大口药汤,脸上是雨后初霁般的松快:“舒坦!这腿啊,就像那生了锈的锄头,多活动活动,再抹上点油(药),可不就活泛了?”他指了指堆起的柴条,“这些够引火了。柱子,熏肉的松枝柏叶,你啥时候进山备?”
“今儿就去。”秦铁柱放下斧子,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他走进屋里,取下挂在墙上的53式步骑枪。深褐色的枪托浸润着手汗与油脂,透着温润的光泽。他熟练地拉开枪栓,黄铜色的弹壳跳出,弹仓内剩下的西颗7.62×39mm中间威力步枪弹整齐排列。他仔细检查了枪膛,确认无异物,复又将枪栓推回原位,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腰间的五西式手枪同样检查完毕,弹匣满仓。最后,他将柴刀插回腰后硬木鞘,背上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里面装着麻绳、水壶和两个杂面窝头。
“哥,带我去吧!我帮你捡树枝!”小丫立刻粘了上来,身上穿着周晓兰用旧棉袄改小的新棉坎肩,虽然针脚有些粗大,但厚实暖和,衬得她小脸红扑扑的。
秦铁柱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今天去的地方远,林密,你跟爹在家,帮娘看着火。”他指了指灶房方向,那里正飘出炖煮野猪骨头的浓郁香气。小丫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被那香气吸引,吸了吸鼻子,乖乖点头。
进山的路被昨夜的薄霜打过,踩上去有轻微的脆响。秦铁柱的目标是后山深处一片向阳坡上的老松林。松柏常青,其枝干富含松脂,燃烧时烟雾浓烈而带有独特的香气,是熏制腊肉的上好材料。
林子很深,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只有稀疏的光斑漏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冷冽泥土混合的气息。秦铁柱的脚步在厚厚的松针腐殖层上几乎无声。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扫过林间:一根被风折断、斜搭在另一棵树上的枯松枝,断面干燥,正是理想的熏材;几丛低矮但枝叶浓密的侧柏,散发着清苦的芬芳。
他没有立刻动手砍伐。特种兵的本能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周。很快,他在一棵老松树下的苔藓地上,发现了几处梅花状的爪印,不大,但清晰。爪印旁,还有一小撮灰黑色的毛发,以及几粒细小的、颜色深暗的粪便颗粒。
“獾子。”秦铁柱低语,蹲下身仔细查看。粪便还很新鲜,带着湿气。爪印指向林坡下方一处灌木丛生的石砬子。这种小型杂食兽类,毛皮厚实,油脂更是好东西。
他放下挎包,抽出柴刀,却没有先去砍松枝,而是走到一丛韧性极强的老藤旁。柴刀锋利,几下便砍下几根丈许长、小指粗细的藤条。接着,他选取了几根弹性极佳的硬木枝条,用柴刀削去枝杈,留下光溜的杆身。他双手握住藤条两端,双脚蹬住木杆中部,身体后倾,利用全身的重量和杠杆原理,将藤条反复拉伸、揉搓。坚韧的藤皮纤维在巨大的拉力下发出细微的呻吟,渐渐变得柔韧服帖。他将处理好的藤条和硬木杆放在一边备用。
做完这些,他才开始收集熏材。柴刀挥动,精准地砍下那些干燥的枯松枝和浓密的柏树枝叶,动作迅捷有力,切口平滑。枯枝断裂的“咔嚓”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脆。很快,一大捆散发着浓郁松柏香气的枝叶被麻绳牢牢捆好。
日头升到中天,林间的寒气被驱散不少。秦铁柱背起沉重的柴捆,走到先前发现獾踪的石砬子附近。他放下柴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片乱石和灌木交错的区域。很快,他在几块巨石交错的缝隙深处,发现了一个被枯草半掩的洞口,洞口边缘光滑,显然经常有东西进出,洞口附近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骚膻的土腥味。
“找到了。”秦铁柱嘴角微扬。他没有靠近洞口,而是退后几步,在獾子可能经过的一条兽径旁停下。兽径狭窄,两侧是茂密的荆棘和乱石。他拿起之前处理好的藤条和硬木杆。
制作一个高效的活套陷阱,需要精确的力学计算和对猎物习性的了解。秦铁柱先用柴刀在兽径中央清理出一小片地面,选了一棵手腕粗的小树作为支撑点。接着,他将那根弹性极佳的硬木杆一端深深插入地面,用力夯实,只留下大半截杆身斜斜地指向兽径上方。然后,他拿起柔韧的藤条,一端在硬木杆顶端绑死,打上牢固的渔夫结。藤条的另一端,则被他灵巧地挽成一个大小适中、活扣灵活的绳套。绳套被小心地悬垂在兽径上方,离地约半尺高,正是獾子行走时头部的高度。
最关键的是触发机关和弹性势能的利用。他小心地扳弯那根硬木杆,使其积蓄起强大的弹力,如同拉满的弓。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卡在杆身与地面之间,作为临时扳机。最后,他将藤条活套的根部,轻轻挂在这小木棍的尖端。只要獾子经过时,头部或前肩不慎撞入绳套,稍稍拉动藤条,便会立刻触发机关——小木棍被带离,积蓄了巨大弹力的硬木杆瞬间回弹!强大的力量会通过藤条传递,瞬间收紧活套,将猎物牢牢吊起!
布置好陷阱,秦铁柱又在绳套附近的地面,撒了几粒从家里带来的、用野猪油渣炒得喷香的玉米粒,作为诱饵。做完这一切,他才背起那捆沉甸甸的松柏枝叶,转身踏上归途。至于那陷阱能否奏效,只能交给山神和时间。
傍晚时分,秦铁柱背着熏材回到小院。灶房门口,周晓兰和母亲己经用石块和泥巴在空地上垒起一个简易的熏棚,上面架着几根粗木棍。熏棚里,那些在盐缸里腌渍了数日、色泽变得深红紧实的野猪肉条,被用麻绳穿过一端,整整齐齐地悬挂起来,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就等你这松柏枝了!”周晓兰笑着迎上来,帮丈夫卸下沉重的柴捆。她脸上沾了点烟灰,却掩不住忙碌的喜悦。
秦铁柱将熏材堆在熏棚旁,目光扫过院子。父亲正用那把旧柴刀,将劈好的细柴条进一步削成更细的引火柴,动作比前几日明显利索。小丫则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小块石板和一根烧黑的细木炭条,正歪歪扭扭地照着秦铁柱闲暇时教她的几个字在“画”,神情无比认真。她身上的新棉坎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厚实温暖。
“爹,腿真不碍事了?”秦铁柱走到父亲身边。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拍了拍右腿膝盖,声音洪亮:“好着呢!劈柴削条子,不耽误!”说着,他利索地站起身,走了几步,虽然步幅不大,但确实没有拖沓和明显的僵硬了。
晚饭后,熏制正式开始。秦铁柱在熏棚底部点燃一小堆引火柴,待火苗稳定燃烧后,小心地覆盖上一层潮湿的松枝和柏叶。浓密的白烟立刻升腾而起,带着浓郁的松脂香和柏树特有的清苦气息,迅速充满了熏棚,将悬挂的肉条包裹其中。火候的控制是关键。秦铁柱蹲在熏棚口,像守护着珍宝,时不时用一根长木棍拨弄一下熏材,确保只有浓烟而无明火。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静专注的侧脸。
松烟袅袅,在小院上方盘旋,独特的香气随风飘散,浸润了屋檐下的每一根椽子,也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周晓兰坐在油灯下,就着昏黄的光线,缝补着秦铁柱进山时被荆棘刮破的外褂。母亲收拾着碗筷。小丫练字练得累了,靠着父亲宽厚的背,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望着熏棚里升腾的白烟,脸上是经年劳作后难得的平和与满足。
秦铁柱添了一把柏叶,看着浓烟翻滚。那烟带着松柏的魂魄,一点点渗入深红的肉里,将山野的精华、盐分的守护,还有这冬夜的暖意,一同封存进去。这熏制的过程缓慢悠长,如同这深山里的日子,需要耐心守候,才能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
夜渐深,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秦铁柱的目光扫过灯下:妻子低垂的脖颈,父亲轻拍妹妹的手,母亲收拾灶台的背影。他拿起放在脚边的一根弹性极佳的硬木杆,抽出腰间的匕首,开始就着灯光细细削制。刀锋在木杆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一根笔首光滑的箭杆渐渐成形。这是为明天的收获,或者下一次的围猎,所做的准备。山林馈赠的,他终将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与回馈。这松烟缭绕的小院,便是他两世硝烟散尽后,最坚实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