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专校园的梧桐叶落了又长,日子在机房键盘的敲击声和食堂的喧闹中悄然滑过。晏昼的生活被林晓薇带来的暖意、计算机专业的枯燥以及城市生活的重压填满。在这片新天地里努力寻找平衡点的同时,他心底那片属于青石镇、属于李强和王海的角落,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物理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沟壑,开始显现它的力量。
刚开学时,晏昼还保持着每周给王海和李强各写一封信的习惯。他趴在宿舍摇晃的上铺,借着昏黄的灯光,用最工整的字迹(虽然依旧歪扭),讲述着中专的新鲜事——尘土飞扬的校园、过时的电脑、严厉的实训老师,当然,还有那个“意外重逢”的林晓薇。他把信纸小心地折好,贴上省下早餐钱买的邮票,郑重地投进校门口那个掉漆的绿色邮筒。每次寄出信,心里都带着一种分享的期待和与过去连接的踏实感。
回信总是姗姗来迟,带着跨越城市和县镇的邮路颠簸。
王海的来信: 通常是写在印着“青石县第一中学”字样的信纸上,字迹依旧工整有力。他描述着县一中紧张的学习氛围、堆积如山的习题、严厉的老师和卧虎藏龙的同学。信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和对知识的渴求,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压力。“晏昼,这里节奏很快,稍不留神就会掉队。你那边如何?计算机学得还顺手吗?林晓薇的事,真是意想不到。” 王海的信像一扇窗,让晏昼窥见了一个他无法企及的、更高阶也更具挑战的世界。每次读信,晏昼心里既为好友感到骄傲,又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他回信时,会刻意略过自己学习上的困难和对未来的迷茫,只挑些轻松的事情写,比如食堂的趣事、城市的新奇见闻。
李强的“信”: 李强几乎从不写信。他会在某个深夜,用201电话卡(话费便宜)从技校的公用电话亭首接打过来。电话那头永远是嘈杂的背景音——可能是游戏厅的电子音乐,可能是宿舍里的打牌喧哗,也可能是他叼着烟含混不清的声音。
“喂!晏昼!干啥呢?还活着没?”李强的大嗓门穿透话筒。
“没……没干啥,准备睡了。”晏昼压低声音,怕吵到室友。
“睡个屁!才几点!老子刚下工,累死了!”李强抱怨着他在汽修厂当学徒的辛苦——满手油污、被师傅呼来喝去、工钱少得可怜。“妈的,学个屁技术,天天就是递扳手、擦地、洗零件!还没在游戏厅打币赚得多!” 他也会兴奋地讲他新认识的“哥们”,讲他们怎么溜出去喝酒、怎么跟隔壁技校的人干架(吹嘘成分居多)。他很少问晏昼的专业学习,更关心晏昼有没有“泡到林晓薇”,或者怂恿他周末去市里找点乐子。
“喂,晏昼,听说市里新开了家溜冰场,妞特多!周末去不去?哥们带你开开眼!”李强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
“不……不了,周末有事。”晏昼总是找借口推脱。溜冰场的门票和交通费是他承受不起的,更重要的是,那种灯红酒绿、寻求刺激的环境,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格格不入。他和李强在电话里聊着,努力寻找共同话题,但常常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晏昼发现自己越来越难理解李强口中那个充斥着“哥们义气”、“干架”、“找乐子”的世界,而李强似乎也对晏昼描述的计算机编程(哪怕是最基础的)或者林晓薇那些幼儿园见习的琐事毫无兴趣。
最初的热情渐渐被现实消磨。写信变成了一件需要刻意为之的事情。晏昼课业再轻松,也总有琐事缠身,或者被林晓薇偶尔的邀约占据心神。一周一封信的频率,不知不觉变成了半月一封,再到一个月一封。有时提起笔,却发现能写的新鲜事越来越少,无非是重复的课程、不变的食堂、对林晓薇进展的含糊其辞。写给王海的信,更是常常在“报喜不报忧”的自我审查下变得干瘪空洞。
电话也是如此。李强打来的频率也在降低。他似乎找到了新的生活重心——他那帮“哥们”,以及如何用各种方式(合法的和非法的边缘)弄点零花钱。当电话响起,晏昼接起时,听到的不再是单纯的问候,而是李强抱怨修车厂老板的刻薄,或者吹嘘昨晚又在哪里“摆了场子”(可能只是小摩擦),或者干脆是醉醺醺的胡言乱语。晏昼听着,只能“嗯嗯啊啊”地应和,劝他“小心点”、“别惹事”,但感觉自己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共同的话题,似乎只剩下对青石镇初中时光的回忆,以及偶尔问起王海的情况。
晏昼的抽屉里,珍藏着王海寄来的每一封信。信纸己经有些磨损,字迹依旧清晰。每次翻看,那些关于县一中紧张学习、对未来憧憬的文字,都让他感到一种遥远的、带着书卷气的温暖,也提醒着他与好友之间正在拉开的差距。王海依旧是那个沉稳、可靠、目标明确的王海,只是他的世界,离晏昼越来越远了。
李强呢?晏昼知道,无论李强变得多么“社会”,多么满嘴跑火车,如果自己真遇到麻烦,李强一定是那个二话不说、拎着扳手就冲过来帮忙的人。那份在泥地里打滚、在砖窑里冒险、在红薯地里做“共犯”的兄弟情谊,根植在骨子里,并未改变。李强依旧是那个讲义气、护短的李强。只是,他们脚下的路,己经分叉,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李强在技校和修车厂那个充满机油味、江湖气、即时享乐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而晏昼则在城市边缘的中专校园里,在冰冷的计算机和微妙的少女情愫中,笨拙地摸索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偶尔,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听着窗外城市永不停歇的底噪,晏昼会想起初中时三人一起逃课去砖窑、一起在河边做“滑翔机”、一起偷挖红薯的疯狂日子。那些无拘无束的笑声、毫无芥蒂的分享、共同对抗世界的傻气,仿佛就在昨天。他拿起枕边王海最新的一封信,或者回想李强上次醉醺醺的电话,心里会涌起一阵强烈的思念和温暖。
友情依旧在。他知道,王海和李强是他生命中无法替代的存在,是烙印在青春底色上的、最鲜亮的印记。那份情谊,如同故乡那条浑浊却养育了他的小河,即使相隔遥远,依然在心底流淌。
然而,一种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距离感,也在这流淌的河水中悄然滋生。这距离感并非源于情感的淡漠,而是源于各自被抛入的、迥异的人生轨道和正在急速分化的成长轨迹。他们像三颗被飓风吹散的种子,落在了不同的土壤里,吸收着不同的养分,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电话线里的沉默,信纸上词句的斟酌,共同话题的减少,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种变化。
晏昼将王海的信小心收好,关掉台灯。黑暗中,城市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青石镇中学操场上的阳光,看到李强夸张的笑脸和王海推眼镜的动作。那份情谊依旧滚烫,但己隔着一层岁月的薄纱和现实的山水。他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份少年情谊都是他抵御孤独的铠甲。只是铠甲依旧坚固,穿铠甲的人,却己走向了不同的战场。那份无间的亲密,终究成了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而现实中,他们需要各自面对人生的风雨,在渐行渐远的道路上,遥遥相望,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