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林晓薇那场无声的“葬礼”，己过去大半年。时间像一层厚厚的浮灰，覆盖在晏昼心口的伤口上，看似平整，内里却依旧在缓慢地溃烂、钝痛。他机械地工作、吃饭、睡觉，生活变成了一条灰蒙蒙的单行道，没有风景，也没有期待。
首到李强的婚礼请柬，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沉寂。
大红烫金的请柬，透着喜气。新郎：李强。新娘：一个晏昼见过几次、温婉秀气的女孩。婚礼地点就在邻市，车程不过两小时。李强在电话里嗓门洪亮，带着即将为人夫的兴奋：“晏子！伴郎必须是你！没商量！哥们儿这辈子就这一次，你得给我撑场子！”
晏昼握着电话，听着好友熟悉又陌生的雀跃，沉默了片刻。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挤出一个字：“好。”
婚礼前夜，晏昼独自在出租屋的穿衣镜前，试穿那套租来的伴郎礼服。藏青色的西装，剪裁还算合身，衬得他比平时精神了些。他笨拙地打着领结，指尖冰凉。镜子里的人，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即使穿上这身象征喜庆的礼服，也掩不住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空洞。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被硬塞进热闹场景的局外人。
婚礼当天，阳光灿烂得刺眼。酒店宴会厅里，鲜花锦簇，气球飘荡，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香水与食物的甜腻气息。欢快的婚礼进行曲震耳欲聋，宾客们笑语喧哗，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真诚或客套的祝福。一片人声鼎沸的海洋。
晏昼和其他几个伴郎站在一起，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他按照司仪的指示，递戒指、挡酒（象征性地）、和新郎一起迎接宾客。他做得一丝不苟，动作标准得像排练过无数次。他拍着李强的肩膀，说着“恭喜恭喜”、“百年好合”，语气真诚。他是真的为李强高兴。看到这个从小一起滚泥巴、逃课、分享少年心事的死党，终于牵着一个好姑娘的手，步入人生的新阶段，那份源于友情的喜悦是纯粹的、温暖的。
然而，这份喜悦之下，却盘踞着一股无法驱散的寒意。
每一次目光扫过那对璧人——李强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意气风发，看向新娘的眼神炽热而专注；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是和林晓薇婚照上如出一辙的、毫无保留的幸福光芒——晏昼的心就像被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看到李强在众人起哄下，红着脸大声喊出“我爱你”，然后在一片掌声和口哨声中，深深吻住他的新娘。那份坦荡、勇敢、毫无顾忌的爱意表达，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残酷地映照出晏昼的过往——那些深埋心底却从未启齿的爱恋，那些因怯懦而错失的良机，那些最终归于沉寂的对话。
喧闹的音乐、鼎沸的人声、晃动的人影……这一切热闹的洪流，非但没有将他裹挟进去，反而像一层透明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他站在人群中心，穿着光鲜的伴郎礼服，却感觉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漂浮在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喧嚣之上。
内心的荒芜感，在这片极致的喜庆中，被无限放大。
婚姻？对他而言，那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林晓薇的婚纱照像一个冰冷的烙印，让他对“婚姻”本身都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和疏离。他想象不出自己穿着新郎礼服的样子，想象不出自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女孩说出“我爱你”的誓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去全然地信任、交付，去承担起另一个人的一生。
茫然。巨大的茫然像浓雾一样将他包围。他的人生轨迹似乎被永久地固定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看着好友成家立业，看着别人花好月圆，而他自己，兜兜转转，依旧孑然一身，情感的世界一片废墟，重建的希望渺茫。
敬酒环节，他跟在李强身后，端着酒杯，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一杯接一杯地应付着。酒精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热，却丝毫暖不了心底的冰凉。他瞥见角落里坐着的王海，正和身边一个女孩低声谈笑，神态亲昵。又一个好友，似乎也找到了归宿的方向。
只有他。
“晏子！发什么呆！干了这杯！替强哥谢谢大家！” 旁边的伴郎捅了他一下。
晏昼猛地回神，赶紧举起杯，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他眼眶微红。他掩饰性地低头咳嗽了几声，再抬起头时，笑容似乎更僵硬了。
婚礼的高潮，新娘背对众人抛出捧花。年轻的女孩子们尖叫着、嬉笑着涌上前去争抢。粉白色的花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幸福的期许。晏昼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那片欢腾。那束象征着爱与婚姻的花，离他如此之近，却又隔着千山万水。他没有一丝上前争抢的念头，只觉得那热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仪式结束，晚宴进入尾声。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离席或去舞池。晏昼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到宴会厅外的露天阳台。夜风带着凉意吹来，瞬间吹散了里面浑浊的空气和喧嚣，也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懈。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黑暗中，烟头明灭不定，像他此刻飘摇的心绪。身后宴会厅里隐约传来的欢快乐曲和笑语，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脱下那件紧绷的伴郎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礼服上沾染的烟酒气和香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他看着远处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迅速消散，无影无踪。
为李强高兴是真的。
内心的荒芜和对未来的茫然，也是真的。
这身伴郎的礼服，像一件戏服，提醒着他，在别人的人生剧本里，他或许是个合格的配角。但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主角的位置，依旧空缺，并且，似乎越来越难有人能够填补。
他掐灭烟头，将最后一口带着苦涩的烟雾咽下，转身，重新走向那片他必须暂时融入的、不属于他的热闹。脸上的表情，己调整回一个伴郎应有的、得体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戈壁，在夜色下，显得更加辽阔而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