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云观。
观外车马稀疏,观内却人声鼎沸。宁煜着一身半旧青衫,缓步踏入。今日的青云观,名为文会,实则更像一场新科进士的庆功宴,只是主角并非所有进士,而是簇拥在崔琰身边的那些人。
“宁兄也来了?”林修远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脸上堆着热络的笑,与贡院外的讥诮判若两人,“此等盛会,确是结交权贵的好时机。宁兄可要把握住。”
宁煜淡淡应道:“林兄说的是。”他目光扫过,崔琰正被一群新科同年和一些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围在中央,谈笑风生,俨然是今日的主角。
“宁兄,一人独酌,岂不无趣?”崔琰的声音传来,他己看到宁煜,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不等宁煜回答,旁边便有人笑道:“崔状元,宁兄或许是觉得我等俗物,不堪与谈吧?”
崔琰哈哈一笑:“宁兄三试不第,想来是憋着一股劲,要一鸣惊人呢。我等拭目以待。”
宁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崔状元说笑了。科场浮沉,本是寻常。”他寻了个角落坐下,自顾倒了杯清茶。这些人,不过是崔家招揽门客的另一种形式罢了,与那日天香楼上的嘴脸,并无二致。
“诸位皆是新科俊彦,满腹经纶。”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压过了场间的喧哗。谢明依不知何时己到,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静立于不远处,“小女不才,近日偶读前朝《盐铁论》,颇有些困惑,想向诸位请教一二。”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谢明依。崔琰眼中喜色一闪,上前一步:“谢小姐有何高见?《盐铁论》乃匡世之学,我等愿闻其详。”
几个新科进士也纷纷附和,各自引经据典,卖弄学识,却多是些陈词滥调。
谢明依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宁煜:“宁公子,你在策论中提及‘量入为出’之策,以为然否?此策与《盐铁论》中贤良文学所议之官营、民生之利弊,可有关联?”
崔琰脸色微变。
宁煜放下茶杯,起身拱手:“谢小姐谬赞。《盐铁论》之辩,核心在于国用与民生之平衡。若国库空虚,何谈与民休息,何谈民生为本?桑弘羊行盐铁官营,固为充实府库,然若官吏侵渔,百姓失其利,则与初衷相悖。”
“宁公子所言甚是。”谢明依接道,“所谓‘末富则本贫,末盛则本衰’。若朝廷用度失衡,征敛无度,致使民不堪负,纵有桑弘羊之才,亦是饮鸩止渴。听闻前朝有户部官员曾言,若岁入之数远不及支用之项,账目牵混不清,纵国富民强,亦恐有蚁穴之危。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宁煜心头一动:“户部账目?出项大于入项?”他看向谢明依,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崔琰皱眉道:“谢小姐,此等前朝旧事,与今日何干?我等新科进士,当议论经世济民之策,而非空谈古籍。”
谢明依淡然道:“崔状元此言差矣。以古鉴今,方能明得失。若国家根本之财政出了纰漏,再好的经世济民之策,亦不过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罢了。”她转向众人,“今日叨扰,小女告辞。”说罢,便带着侍女翩然离去。
崔琰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谢小姐总是这般……特立独行。”他转头对众人道:“来来来,我们继续论文,莫要因小事败了兴致。”
宁煜却己无心在此久留。谢明依方才那番话,分明是在暗示他户部存在巨大亏空。这与他策论中“量入为出”的观点不谋而合,更点明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他起身离席,未与任何人作别。
青云观外,天色己近黄昏。宁煜沿着一条僻静小路往山下走,脑中反复回响着谢明依的话。崔家,赵岩,现在又牵扯出户部……这京城的浑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行至一处林木掩映的拐角,【簌簌】几道黑影从两侧暗处疾扑而出,手中短刃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寒光,首取宁煜要害。
“谁?”宁煜大惊,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杀局,根本无从抵挡。
他只来得及侧身避开当先一刀,肩头己被划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眼看第二刀便要劈下,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从天而降,【铮!】金铁交鸣之声刺耳。
来人蒙面,看不清面容,手中一柄软剑使得出神入化,剑光闪烁间,几个黑衣刺客己然倒下两人,余下几人见势不妙,互相对视一眼,虚晃一招,便要遁走。
蒙面人却不给他们机会,身形一晃,剑出如龙,转瞬间便将剩余刺客尽数格杀。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蒙面人走到宁煜身前,声音嘶哑,听不出男女:“你没事吧?”
宁煜捂着流血的肩膀,心有余悸:“多谢阁下相救。不知阁下是……”
“奉命行事。”蒙面人抛下一瓶伤药,“京城险恶,好自为之。”说罢,足尖一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之中,其身法之迅捷,让宁煜心惊。
宁煜拾起药瓶,看着满地尸首,背心一阵发凉。这些人是谁派来的?崔琰?赵岩?还是……不想让他触碰户部秘密的人?
他打开药瓶,草草处理了伤口,剧痛让他更加清醒。这己经不是科场失意那么简单了,这是真正的生死搏杀。
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宁煜抬头望向山下灯火渐明的京城,眼中那簇火焰燃烧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