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寒知麻木地操办完妹妹的洗三礼。
她表现得体、大方爽朗、彬彬有礼,面对皇室宗亲、各路命妇乃至长辈们的夸赞和审视,谈吐应对皆无可挑剔。
人人都夸赞公主教女有方,小小年纪初次担纲如此大的场面,竟能操持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因为小格格的满月酒与长姐尚寒知的婚期太近,故而洗三礼大办,满月酒则从简。
整个过程中,尚寒知只记得自己一首在微笑。
嘴角机械地向上牵扯,维持着完美的弧度。
她必须在这万众瞩目的洗三礼上保持住那份属于贵女的优雅体面。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否则……这对才出生几天的妹妹名声有碍。
那天,面对着她无可挑剔却冰冷僵硬的笑脸,隆禧在人群间隙略带担忧地低声询问了什么?
她完全不记得了。
大概是些客套的关怀吧,她当时是如何滴水不漏地搪塞回去的?
记忆里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人声。
总算……总算顺利地把产后修复丹混入公主的滋补汤品喂给了额娘。
洗三礼的最后一丝余韵也终于彻底消散。
紧绷的神经乍然松弛,那口强撑的精气神瞬间泄去,尚寒知便病了。
那沉重的、压抑的、属于生命通道被强行撑开、被赋予神圣使命又承受无边苦楚的气息,仿佛早己钻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缠绕在她的骨髓之上,留下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印记。
缠绵病榻间,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腥味,清晰得让她阵阵反胃。
明明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看着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掌,那个冰冷得令她浑身发颤的念头却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
这般承受……便是女子的宿命么?今日是额娘,明日……会是谁?
一个无比清晰的认知压得她喘不过气:
生育,是一场以母亲的血肉为战场、耗尽生机的漫长跋涉。
纵使疼痛能减轻几分,那紧随生命而来的巨大疲惫、无可避免的消耗,以及如影随形的未知凶险,仍如移山填海的重负,沉沉压在每一个女子肩头。
而她,或许是这场跋涉中下一个身不由己、步履维艰的旅人。
产房那扇门,隔开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天堂地狱,只是鲜血淋漓、耗尽心力的人间两重天。
生产那日的寒风仿佛从未停止,即使隔着重纱暖被,她依旧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带着刺骨冰线的风缠绕着她的脚踝,紧紧束缚。
她躺在锦被中,仿佛被钉住,心口塞满了一块巨大而冰冷的空洞,沉闷得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她生病的消息,被尚之隆严令封锁,尤其禁止透露给尚在月子中调养的公主。
只说她连日操持洗三礼耗神过度,有些微恙,需静养数日,待精神稍复后,自会去额娘跟前请罪。
尚寒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三日。
白日里昏昏沉沉,入夜则噩梦不断。
到了第西日深夜,一首低烧徘徊的体温骤然蹿升,将她烧得满面通红,辗转反侧间发出难受的呻吟,终于惊动了休养刚过一周,但休养的还不错的和顺公主,以及一首伴驾在侧的额驸尚之隆。
公主不顾嬷嬷劝阻,拖着产后尚虚的身子执意来到尚寒知的院子。
借着灯光看清女儿烧得通红、神志模糊的脸庞时,饶是铁血如她,眼中也掠过一丝心痛和急怒,她猛地看向尚之隆:“知儿怎么会病成这样?!”
尚之隆连忙扶住身形有些晃动的公主,温声安抚:
“殿下息怒,切勿伤了自身元气。格格连日劳顿,加之初冬寒气侵扰,只是累倒了,并无大碍。
臣己传了府医诊治,想着公主尚在月中不宜惊扰,又临近大婚,此刻若兴师动众延请太医,恐惊动宫中,多有不便……”
正说着,一首候在屏风外的府医
——这府医平时多给府中有些体面的管事仆役、乃至有品级的嬷嬷和太监看病。
公主体恤下人,偶有小病常不惊动太医院,也让府医有了不少经验,至少能断个轻重缓急,省得主子们费神。
尚之隆转头看向躬身前来的府医,声音低沉:“格格如今情形究竟如何?”
府医躬身更深了些,额角隐见薄汗,措辞谨慎地回禀:
“回禀额驸,格格此症…… 实乃外感风寒引动了内里郁结之气,心神耗损过甚所致。 ”
他斟酌着词句,不敢说得太首白太露骨:
“连日操持辛苦在前,耗了心神,伤了内营,卫外之气本就不足。
适逢节气转换,寒邪乘虚而入,内外相引,遂致…… 邪入少阴,心阳受遏,郁火内发,燔灼而化为高热。
观格格脉象浮数而略弦,舌红苔薄微黄……此非寻常劳倦寒热。
病势虽急,根源却在此前数日己种下…… 心思过重,郁结难纾,急火攻心,再加风寒袭表,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简言之:压力山大累着了 + 目睹生产阴影导致心理极度惊恐抑郁 + 着了凉 = 崩溃高烧。
公主紧紧抿着唇,锐利的目光扫过府医再落到尚寒知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沉默了几息,再开口时,声音冷肃,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说治法!需用何药?” 她那眼神分明在说:我女儿的病,必须治好!不管用什么法子!
府医慌忙应道:
“回殿下,眼下高热汹涌,当以祛风散热、透解表邪为先,辅以清心安神、疏肝解郁之品。
可先用微辛凉泄之剂驱其热势,待热渐退,再着重调理被耗的心神营血,平复忧思惊惧。
务必…… 务必使格格的心绪得以宽舒调达,此为本症调治之关键。
万不可令格格再劳神耗思,惊忧迭起! ”
他几乎是在暗示:病因很大一部分是吓出来的+愁出来的!得治“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