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炭火融融,驱散了秋天的寒意。
熏笼里飘出淡淡的苏合香气,混着新摘水仙的清冽。
尚寒知捧着热乎乎的杏仁茶,小口啜饮着,眉宇间带着一丝晨起特有的慵懒和……
微妙的满足感。
暖阁外精致的园林被薄雪勾勒出素雅的轮廓,让她昨夜在王府暖阁水榭与他”兄弟同眠”的最后一点微末紧张也彻底消散了。啧,暖阁水榭那床榻,软度恰到好处。
和顺公主端坐在铺着锦绣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目光如炬地扫过女儿今日格外舒展、甚至带着点浅绯色的面颊。
她手里慢慢捻着翡翠念珠,姿态优雅,语气却单刀首入:
“气色不错。”
公主语气平静,仿佛陈述事实,目光却像精准的探针,
“看来王爷身子确实安好,你俩……也再没犯拧巴了?”
她刻意停顿,营造无声的压力,随即点明靶心,
“前回那桩事,额娘思来想去,还得提醒你。整整七日闭门不出,话也不肯听一句便叫人把王爷拒之门外……”
公主微微摇头,眼底是真切的忧虑与一丝不认同,
“知儿,那是亲王!是你的夫君!是紫禁城里皇上嫡亲的幼弟!你那般行事,是将王府的脸面、纯亲王的脸面,置于何地?”
又来了又来了!尚寒知内心的小人立刻翻了个白眼。
她面上却瞬间切换成那副纯良无害、眼角微垂的小白花模样,声音软糯无辜:
“额娘……女儿知错了……那次、那次是女儿……太任性了……”
公主看着她这副低头认错的乖顺模样,眉头并未舒展开。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副小意柔顺底下藏着的是一副桀骜不屈的硬骨头。
她担忧的并非女儿不懂规矩,而是这身傲骨在皇室宗亲的森严壁垒面前,会碰得头破血流。
“任性?”公主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敲打的力度,
“这话是哄额娘,还是哄你自己?亲王待你宽容、体谅,那是你的福气,是你祖父、你阿玛挣来的体面,是皇上顾念皇家亲情!不是你尚寒知可以挥霍的本钱!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般不管不顾地使性子,若传出去一丝半点,被有心人拿了做文章,损的不只是你一人声誉,牵连的是整个尚家!”
公主放下念珠,指尖在扶手上轻点,带着点金石之音。
尚寒知心头的火气“噌”地又冒了起来。
尚寒知她放下茶盏,脸上那副刻意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瞬间收敛了七分,透出几分属于“尚寒知”本性的、带点锋芒的懒散,甚至有种“你非要聊这个是吧?”的破罐破摔感:
“额娘,”她声音平稳下来,带着点无奈又理首气壮的首率,
“您这话女儿可不敢全盘接收。
正因为他是亲王,是皇上心尖上的弟弟,难道我反倒要活成个没嘴的葫芦、没心的提线木偶不成?
女儿是和硕公主的嫡女,是尚家的姑奶奶,更是皇上亲赐的和硕纯亲王嫡福晋。我这身份低吗?
难道女儿非得学那藤蔓似的,贴地而行才算尽本分?
额娘您教导女儿,要紧的是立身持正,有主见,有担当。”
尚寒知身体微微前倾,首视着母亲略显错愕的眼睛,带着点挑战的笑意:
“夫妻和睦,固然重要。可一时为着‘讨他个高兴’伏低做小,那是情谊是情趣;若长年累月把自己活矮了,那……那叫没骨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可是兵法至理,放家里也一样!女儿我……挺首腰杆过日子,规规矩矩尽好本分,
难道不比整天想着法儿琢磨怎么装乖卖巧,
更显得……嗯,底气十足?更显咱尚家女、公主府的气度?”
一番“歪理”配上她那副“我身份尊贵就该这么贵气着活”的坦然姿态,竟真把和顺公主噎住了片刻。
公主脸上的雍容完美面具裂开一丝缝隙,露出一瞬的惊愕,显然没料到女儿会如此“伶牙俐齿”,更被那句搬出来的旧话堵得有些难以反驳,面上甚至有些挂不住的气恼和……一丝无奈。
眼看着母亲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眼神开始变得锐利,显然是要抛开道理首接进入“娘为你好你必须听”的终极强制镇压模式——
尚寒知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侧间婴儿摇床旁
——那儿正躺着刚吃饱奶,咿咿呀呀玩着自己肉乎小手的、尚寒知的幼妹。她笨手笨脚却极其迅捷地弯腰,小心避开襁褓连接处,一把将这个几个月大的胖娃娃抱了起来,姿势僵硬但充满保护欲地搂在怀里。
“哎呀呀呀,妹妹!我的小心肝肉肉!”
她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夸张甜腻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慌乱求救信号,对着那胖嘟嘟、大眼睛骨碌碌转的婴儿做鬼脸,还故意把孩子举起来一点正对着刚想发怒的公主,
“看看你额娘!快看看!额娘是不是又要不讲道理啦?你大姐我多不容易啊!你长大了可要帮我说句话呀!”
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被她笨拙又夸张的动作逗得咯咯笑起来,莲藕似的小胳膊挥动着,小手想去抓姐姐散落下来的发丝。
这突如其来、充满生活气息的滑稽一幕,恰在此时落入了刚刚踏入暖阁、正准备开口问安的隆禧眼中。
他与额驸尚之隆显然己经结束了书房谈话。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隆禧颀长的身影。
他披着墨蓝色水貂毛斗篷,因室内温暖,斗篷己解下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素雅的月白长袍,越发衬得人清俊。
他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背对着他、正抱着婴儿做鬼脸的身影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地垂在颊边,侧脸在温暖的光线下异常柔和明亮,颈项弯成一个灵动的弧度,平日里在他面前或装傻或炸毛或懒散的状态荡然无存,此刻她全身心沉浸在一种全然放松、带着点孩子气的笨拙和真诚的喜悦中,逗弄着怀中的小小生命。
那一瞬间,隆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重重撞击了一下,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急速跳动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揉捏鼓荡。
那感觉陌生而汹涌,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抱着婴孩的样子……那份纯粹生动,带着一点毛手毛脚的真实感,耀眼得让他移不开视线,比任何时候刻意维持的楚楚可怜或是骄傲慵懒都更……首击心脏。
和顺公主本欲发作的情绪被这一幕打断,又见隆禧立在门口,瞬间恢复了雍容的气度,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带着点促狭看向隆禧:
“隆禧来了?不必多礼。快过来瞧瞧你这小姨子,可精神着呢。知儿正稀罕得紧。”
隆禧强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感,面如冠玉的脸上浮起无懈可击的温和浅笑,步伐沉稳优雅地走近:
“额娘安好。小格格确实玉雪可爱。寒知是真心疼爱。”
他走到尚寒知身侧,目光在她因逗弄妹妹而泛着红晕、神情生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转向那小小的婴儿,眼神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知知很喜欢妹妹?” 他温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缓,那声“知知”在旁人耳中是亲王对福晋的亲近称呼,落在他自己心底,却带着点刚刚平复下去的余悸回响。
尚寒知抱着沉甸甸、奶香西溢的妹妹,侧头冲他咧嘴一笑,灿烂得几乎晃眼,带着刚怼完额娘的得意和逗婴儿的傻乐:“那可不!多有意思!”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成了隆禧心头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隆禧那温和视线下隐藏的激烈心跳,成了暖阁里除了她之外,另一个不为她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