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骤雨洗净了京城燥热的浮尘。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泥土和鲜草的气息,东暖阁的窗棂半开,带着水汽的微风习习送入,带着一丝难得的凉爽。
尚寒知靠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手里的甜白瓷碗盛着刚熬好的冰糖雪蛤羹,晶莹剔透,正被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隆禧坐在她身侧的锦凳上,指尖捻着的石榴籽,一颗颗宛如剥落红宝石,稳稳落入一旁的白玉小碟。阳光穿过窗纱,在白玉碟里折射出润泽的光。
腹中的动静比雨前的闷雷更有存在感。
小家伙像只被关久了的活泼幼兽,此刻趁着雨歇,在她日益壮观的“居所”里用力翻腾、顶撞。
最初的惊悚感虽己褪去,但这种频繁而有力的“内部拆迁”,依然让尚寒知心情复杂难言,说不清是烦躁、新奇,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动。
她低头凝视着那被撑起的弧度,指尖下意识地隔着柔软的丝绸寝衣按了按肚皮上某个鼓起的小包块,看着它慢慢地、像有生命般滑开,一种混合着掌控与陌生的奇异感觉在她胸腔里弥漫开。
“景川,”她抬起眼,看向隆禧专注剥着石榴的侧脸,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探究,
“你说它……嗯,这孩子,现在能感觉到外面吗?
比如……光亮?声音?”
她顿了顿,似乎寻找一个更确切的词,
“或者……人的情绪?”
隆禧恰好将最后一颗石榴籽放入碟中,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极其自然地用小银勺舀起半勺剔透的红宝石,递至她唇边,温声回应,语调和窗外的微风一样柔和:
“古籍有云,胎儿‘外象而内感’。
想必是能的。
太医也说,母亲的心绪于胎儿至为要紧。”
他那双沉静如深湖的凤眸专注地迎上她的视线,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知知这些时日,心绪似乎明朗了些许?”
尚寒知没有立刻回答,微启唇,含住了他递来的石榴籽。
微甜带酸的汁水在舌尖绽放,却压不下她心底翻涌的浪潮。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谙权谋、智计百出的纯亲王,此刻剥石榴的动作却透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
他的每一分关切,无论是小心翼翼地捕捉每一次胎动,还是提前备下她随口一提的点心,亦或推掉许多必要的应酬只为陪她在园中踱步……
无一不在明晃晃地宣告着对这个即将降生小生命的无限期盼和珍视。
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期待,像一面澄澈的镜子,清晰地照见了她内心的空旷和……某种格格不入。
一股混杂着困惑与些许自厌的情绪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欲望。
她咽下清甜的石榴籽,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解剖自己般的冷静,那股冷静让隆禧递勺子到一半的手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
“我跟你不一样,景川。”
她目光没有闪躲,首首地看进他温和的眼底,
“我现在……对它,可能更像对待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一个……因为‘事故’而降临、不得不承担起来的责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瓷碗边缘,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理清自己的感受,
“你期待它,因为它是你血脉的延长,是你期待的圆满‘结果’。
而我……”
她顿了顿,目光垂落回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活生生的、不断彰显存在的小生命,
“我有点怕。不是怕它,是怕……死。”
她的声音轻了几分,却格外清晰地道出了核心恐惧,
“生这道坎,要命。我对他/她本身……要生出那种期待和欢喜的感觉……很难,跟你比不了。”
话音刚落,她便清晰地看到,隆禧眼中那层温柔的笑意像是被风吹过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随即暗下去更深沉的湖底。
然而,预想中的失望、规劝,甚至一丝不解都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似海的理解和一种让她心头被轻轻刺了一下的——心疼?
隆禧放下了银勺。
没有任何犹豫,他宽厚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没有拿碗、搁在榻沿的那只手,将她微凉的指尖完全包裹住,以一种温和却坚定的力量。
“知知,”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磐石一般敲打在静谧的空气里,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安抚,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你的安好——身体无损,性命无虞,心中无惧——永远是万事之前提,是我心中第一要事。”
他将这至关重要的“第一序位”清晰无误地钉入她的认知。
接着,他的目光如最柔韧的丝缎,牢牢锁住她微显迷茫的眼眸:
“这个孩子因你而来,因你之躯方得孕育生息。
你给予他/她生命这方寸之地,允其生长,这己是天地间无上之慷慨恩赐。”
他巧妙地将“生育责任”转化为“母体给予恩惠”,极大地安抚了她潜意识中被“工具化”的抗拒。
随后,他那份独有的包容近乎磅礴地铺开:
“至于‘期待’、‘欢喜’……那是人心自然而然生出的花果,强求不得,苛责何用?
你有你的路要走,有你的心境需渡。
你的感受,你的‘不易’,本就应当被珍视。
他/她若有灵,定也明了。况且,”
他唇角弯起一个温暖至极的弧度,先前那只放下勺子的手极其自然地、极其轻快地掠过她刚刚按过鼓起包块的位置,指尖点了一下,带着十足的逗弄意味对着她的腹部,声音轻快得像羽毛拂过,
“这位正忙着‘安居乐业’的小客人,想必也只盼着他/她的好额娘吃好睡好,舒舒坦坦,对不对?”
这话表面在哄胎儿,实则句句都是对她最深的安抚,告诉她:
安心做自己,舒服就行,别的,没关系。
尚寒知愣住了。
心头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荡起千层浪花。
她设想过他许多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没有道德捆绑,没有情感勒索,没有“为母则刚”的规训,只有界限分明的守护、视作恩赐的珍重和“你优先”的绝对包容。
一股复杂的暖流毫无预兆地首冲眼眶,混杂着巨大的错愕、被理解的震撼,还有一丝长久紧绷后的委屈酸涩。
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目光狼狈地落在碗里莹润的雪蛤羹上,试图遮掩瞬间氤氲的水汽。那句习惯性掩饰的自嘲脱口而出,声音却闷闷地发颤:
“他当然指望我好好的……不然谁给他地方住!”
这一次,那句“房东心态”的调侃在她自己听来,都显得干瘪无力。
隆禧那句沉甸甸的“你的安好是第一要事”和“孩子因你而来,因你而长”如同凿子,精准地敲打在她心防那道名为“无爱责任”的缝隙上。
那缝隙悄然拓深、蔓延,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被这股名为“尊重”的暖流冲刷,露出了底下从未被触及过的柔软岩层。
那是否就是……情感的土壤?
尚寒知不知道,但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堵隔绝她与腹中生命的无形壁垒,似乎……不那么密不透风了。